第4章

风雪在赫伦村的断壁残垣间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卷起细碎的雪沫,如同为这片死地抛洒的纸钱。路西安站在残破的“赫伦村地下力学研究所”招牌旁,手中紧攥着那只折断翅膀的木头小鸟,冰冷的木刺深陷掌心,那细微的痛楚却远不及心中冰火交织的煎熬。

“阿奎拉……”这个名字第一次被他带着如此刻骨的恨意从齿缝间挤出。

阿列夏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寂静废墟,锐利的目光掠过那些触目惊心的巨大爪痕和被蛮力撕裂扭曲的金属构件。“不仅是雷格利斯,”她压低声音,带着佣兵特有的冷静分析,“更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兵器留下的痕迹。看那边。”她指向一栋几乎被夷为平地的房屋残骸,几块焦黑的金属碎片散落其上,边缘泛着不祥的暗绿色粘液光泽,“生物合成…埃克尔利的手笔。”

“埃克尔利?”路西安皱眉,这个名字同样陌生。

“阿奎拉麾下的魔法师之一,”阿列夏解释,“擅长将生命扭曲成怪物。看来赫伦村不幸成了他最新‘作品’的试验场。”她蹲下身,手指拂过一块扭曲铁板边缘残留的、已经冻结的粘稠绿色污迹,厌恶地皱了皱鼻子。

“混蛋!”安托尼也难得地收起了嬉皮笑脸,看着这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连孩子都不放过?荒野的孤狼虽然见惯了生死,但这种……”他狠狠啐了一口,“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路西安沉默着,将那只残破的木鸟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贴近心脏的口袋。那冰冷的触感像一枚烙印,灼烫着他的灵魂。他抱着卡尔蒙的手臂又紧了紧,仿佛要将自己刚刚燃起的决心和愤怒传递给她一丝温暖。就在这时,怀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呃……”

路西安立刻低头,只见卡尔蒙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那双如冰海深渊般的眸子缓缓睁开。最初的迷茫迅速被疲惫和某种深沉的哀伤取代。她似乎立刻感知到了路西安剧烈翻腾的情绪,以及这片废墟散发出的浓重死亡与绝望气息。

“毁灭……”她虚弱地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周围的残垣断壁,最终定格在路西安眼中那燃烧的火焰上,那火焰中除了愤怒,还有一丝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悲壮的决绝。“你…决定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路西安迎着她的目光,琥珀色的瞳孔里没有半分犹豫,只有被冰雪淬炼过的坚硬。“嗯。”他重重地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再逃避了。为了赫伦村,为了不再让这样的悲剧发生…卡尔蒙,把你的力量借给我。我们一起,去终结这一切的根源!”

卡尔蒙静静地凝视了他片刻,那双仿佛能看穿灵魂的冰蓝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过——是欣慰?是哀伤?还是某种洞悉命运的悲悯?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重新闭上了眼睛,将小小的身体更深地缩进路西安的怀里,仿佛在汲取他刚刚立誓所散发出的那份滚烫的暖意。“好……”她近乎无声地应允,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记住你的话……路西安。也记住……你终将杀死我……”

这句低语如同冰锥刺入路西安的心脏,让他浑身一僵。“什么?”

“没什么,”卡尔蒙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只是……宿命的一种可能性罢了。”她不再言语,仿佛又陷入了沉睡。

路西安心中惊疑不定,但废墟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很快压倒了这瞬间的异样。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那块扭曲的招牌指向的地下——赫伦村地下力学研究所。那里是灾难的源头,是埃克尔利罪恶的实验室,或许也藏着关于阿奎拉、关于这一切的线索。

“下去看看。”路西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抱着卡尔蒙就要迈步。

“等等!”阿列夏立刻阻止,“情况不明,太危险了!可能还有残留的合成怪或者教团守卫!”

“荒野的孤狼也觉得该慎重!”安托尼难得地和阿列夏意见一致,“那下面黑黢黢的,鬼知道有什么鬼东西!万一再来个大家伙……”

路西安的脚步没有停下,废墟的景象和怀中卡尔蒙那句预言般的低语如同两股力量推着他向前。“必须下去。我们需要知道真相。”他语气坚决。

就在他即将踏足研究所入口那片塌陷形成的幽暗斜坡时,一道雪白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前方的断墙之上。风雪似乎在她身边自动避让,形成一个诡异的宁静区域。

阿尔皮丝。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长裙,深湖般的眼眸此刻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焦急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痛苦。她紧盯着路西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路西安!不要下去!离开这里!立刻!”

路西安愕然停步:“阿尔皮丝?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记得这个在孤儿院默默照顾孩子们、眼神总是带着忧郁的女子。

“不要问!”阿尔皮丝的语气近乎严厉,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路西安怀中的卡尔蒙,眼中痛苦更甚,“那里面的东西……不是你该承受的!听我的,带着她,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卷入这场漩涡了!”她的话语急促,仿佛在和时间赛跑,试图阻止某个注定的未来。

路西安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哀伤和近乎绝望的劝阻,心中疑虑丛生:“你知道什么?赫伦村的事…还有阿奎拉?”他想起了阿列夏之前的分析。

“我……”阿尔皮丝语塞,千年的罪疚如同沉重的锁链缠绕着她,让她无法吐露真相。她只能痛苦地摇头,“相信我一次…就这一次…路西安!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她!别让黑暗吞噬了你们!”

“可我不能走!”路西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废墟的寒风似乎也因他的愤怒而更加凛冽,“赫伦村的人就白死了吗?那些孩子呢?克雷尔妈妈和银叶村也可能面临同样的威胁!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阿尔皮丝,如果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

“告诉他?告诉他什么?”一个冰冷、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突兀地插入,如同寒风刮过金属。一个戴着毫无特征、光滑如镜的银白色面具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阿尔皮丝侧后方的阴影里,正是曾在阿奎拉身边出现的“假面”。

假面的出现让阿尔皮丝身体猛地一颤,深湖般的眼眸瞬间涌起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被看穿的狼狈。她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想挡住路西安的视线。

假面没有理会阿尔皮丝的异常,平滑的面具转向路西安,那空洞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好奇心是引向毁灭的捷径,英雄之子。有些真相,知晓即意味着背负永恒的诅咒。你,准备好迎接了吗?”

路西安被这神秘人冰冷的气势所慑,但心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被这故作高深的姿态激起了怒意:“少在这里装神弄鬼!你们到底是谁?赫伦村的惨剧,是不是你们干的?”

假面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嘲弄的嗤笑,没有回答路西安的问题,反而转向阿尔皮丝,面具下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看来你的‘守护’失败了,潘多拉。千年的时光,依旧无法消磨你那可悲的侥幸吗?还是说……”假面的声音微微一顿,平滑的面具似乎“注视”着路西安那头火焰般的红发,“这抹不该存在的颜色,又一次让你动摇了?”

“潘多拉?”路西安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心中疑窦更深。

假面的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阿尔皮丝竭力维持的伪装。她脸色瞬间惨白如雪,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中充满了被当众剥开伤疤的剧痛和屈辱。深埋千年的秘密、那个禁忌的名字、那份永恒的罪责……在这一刻被无情地揭开。

“住口!”阿尔皮丝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再是那个温柔沉默的孤儿院帮手,声音里充满了被逼入绝境的疯狂和一种源自远古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波动。

她猛地抬手,并非指向假面,而是指向路西安等人所在的空间!

嗡——

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路西安、阿列夏和安托尼只觉得眼前景物瞬间扭曲、拉长,空间仿佛变成了一面被打碎的镜子!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狠狠攫住他们,要将他们从原地硬生生“抹除”!

“空间干涉?!”阿列夏失声惊呼,短刃下意识地挥出,却只斩在扭曲的空气上,徒劳无功。

“荒野的孤狼不想变成荒野的烤狼啊!”安托尼怪叫着,试图挣扎,身体却像被投入漩涡的树叶。

路西安紧紧抱住卡尔蒙,只来得及看到阿尔皮丝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痛苦,以及她转身欲逃的瞬间。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假面动了!

他的身影快得如同瞬移,前一秒还在数米之外,下一秒已鬼魅般出现在阿尔皮丝身侧。他并非攻击,只是极其迅捷地、带着某种目的性地伸出了手,指尖精准地划过阿尔皮丝因情绪剧烈波动而微微散乱的鬓角!

嗤啦!

一声细微的裂帛声响起。

阿尔皮丝脸上覆盖的、那层薄如蝉翼、近乎与皮肤融为一体的易容伪装,被假面指尖蕴含的奇异力量瞬间撕开了一角!

面具下露出的并非另一张面孔,而是……一小片如火焰般燃烧的、与路西安如出一辙的、耀眼夺目的红发!那抹红色在废墟灰白的背景下,在漫天风雪中,如同绝望深渊里骤然爆裂的一点火星,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路西安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抹惊鸿一瞥的红!那是……和他一样的颜色!

阿尔皮丝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她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惊恐和一种被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绝望。她甚至忘记了维持空间干涉的法术。

空间的扭曲力场瞬间消失。路西安等人重重落回雪地。

“呃啊——!”阿尔皮丝发出一声痛苦至极、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哀鸣。她再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再看路西安一眼。深湖般的眼眸被巨大的恐惧和狼狈淹没,她猛地转身,周身爆发出强烈的银色光芒,身影在光芒中剧烈扭曲、模糊,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空气中一圈圈急速扩散、又迅速平复的空间涟漪,以及风雪中一声若有若无、饱含无尽痛楚的破碎呜咽。

假面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阿尔皮丝消失的地方,平滑的面具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揭露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风雪重新占据了废墟的死寂。

路西安抱着卡尔蒙,僵立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抹惊鸿一瞥的红发,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眼底。阿尔皮丝……潘多拉……红发……千年的罪疚……禁忌之盒……传说中带来灾厄的女人……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拼凑出一个模糊却又令人心悸的轮廓。

“她…她…她的头发……”安托尼指着阿尔皮丝消失的地方,语无伦次,眼珠子瞪得溜圆,“跟红毛小子你……一样?红得跟火似的!她不是那个孤儿院的……”

阿列夏也震惊地看着路西安,又看向假面,短刃横在胸前,充满了戒备和极度的困惑:“你到底是谁?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潘多拉……难道她就是……”

假面缓缓转过身,那平滑的、毫无特征的面具“看”向惊魂未定的三人,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阿列夏的追问,也如同重锤敲在路西安混乱的心绪上:

“无谓的探究毫无意义,英雄之子。你们要的‘真相’,就在脚下。通往深渊的门户已经开启,”他微微侧身,示意着研究所入口那片塌陷的黑暗,“而你们寻找的‘根源’……以及你们那位‘朋友’苯大叔最后的痕迹……也在其中。选择权,在你们。”

说完,假面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水,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句关于“苯大叔”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路西安的心头。

苯大叔?梅伦运输公司的负责人……克雷尔妈妈还提起过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最后的痕迹……什么意思?

一股比冰风谷的寒风更加刺骨的冰冷预感,瞬间攫住了路西安。他低头看向怀中依旧闭目沉睡的卡尔蒙,又看向那如同巨兽咽喉般张开的地下入口。那里,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散发着浓重的血腥、焦糊以及……某种令人作呕的、非人的生物腥臊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入口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弥漫在死寂的废墟风雪之中。

地下深处,隐约传来一声非人的、饱含无尽痛苦的沉闷嘶吼,仿佛来自地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