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光下的木屋静谧得如同遗世独立的梦境。清凉的空气洗刷着路西安肺腑间残留的地下腐臭与血腥,却洗不掉烙印在脑海深处的景象——赤红长剑冰冷的流光,假面最后那穿透灵魂的复杂一瞥,还有那句如同箴言般沉甸甸的话语。

“更远处的阴影……”路西安下意识地重复着,抱着卡尔蒙的手臂微微收紧。精灵的呼吸很轻,冰蓝色的发丝缠绕着他的手指,带来一丝微凉的慰藉,也提醒着他那场刚刚结束却又仿佛从未结束的战斗。

“喂!路西安!”安托尼咋咋呼呼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他指着木屋紧闭的门扉,“孤狼闻到了!里面有人!而且……好像是食物的香气!”他夸张地吸着鼻子,刚才的生死惊魂似乎已被抛诸脑后。

阿列夏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目光锐利如鹰。这地方太安静,太祥和,与刚刚崩塌的地下炼狱形成刺眼的对比,反而让她神经紧绷。“安托尼,闭嘴!”她低声呵斥,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情况不明,别乱来。”

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向内缓缓打开了。

门内站着一个女人。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和一头如瀑的银灰色长发,发丝间似乎流淌着星屑般的光泽。她的面容宁静,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眼神却异常清澈,如同森林深处未被污染的泉水。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雅长裙,周身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与周围自然融为一体的气息。

“预言者……尤莉科?”阿列夏的警惕稍稍放松,但并未完全放下戒备。她认出了这位在雷格利斯教团覆灭前夕神秘失踪的前教皇。

尤莉科的目光柔和地扫过狼狈的四人,最终落在路西安怀中昏迷的卡尔蒙身上。那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

“进来吧,”她的声音温润平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们的到来,“外面的夜露重,而且……她需要休息。”她微微侧身,示意他们进屋。

木屋内温暖而舒适。壁炉里跳跃着橙红的火焰,驱散了夜间的寒意,也照亮了屋内简朴却充满生活气息的陈设。草药架、古朴的书桌、几把藤椅,空气中弥漫着药草和烤面包的混合香气。安托尼立刻被壁炉旁小桌上放着的一盘还冒着热气的、烤得金黄酥脆的馅饼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喉咙里发出明显的吞咽声。

尤莉科没有理会安托尼,她指引着路西安将卡尔蒙轻轻放在靠窗的一张铺着柔软毛皮的躺椅上。路西安动作轻柔,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安托尼趁机飞快地抓起一个馅饼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孤狼补充点能量……”。

尤莉科俯身,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并未直接触碰卡尔蒙,而是悬停在精灵额头上方几寸之处。一层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光晕从她指尖流淌出来,如同晨曦的薄雾,轻柔地笼罩住卡尔蒙的头部。

路西安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

淡金光晕微微波动着,卡尔蒙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些,呼吸也变得更加平稳悠长。片刻后,光晕散去。尤莉科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浅笑:“精神透支严重,本源之力也受到了震荡,但幸好没有伤及根本。让她好好睡一觉,慢慢会恢复的。”

路西安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一股巨大的疲惫感随之袭来。他靠着躺椅旁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低着头,赤红的头发垂落,遮住了他复杂的眼神。地下研究所的一幕幕,尤其是那柄名为“赤烬”的长剑和假面最后的话语,在他脑中反复翻腾。

“是假面……阿尔皮丝……送我们来的?”路西安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尤莉科,“她是谁?为什么有我母亲的剑?”

尤莉科走到壁炉边,拿起一个陶壶,给路西安倒了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安神草清香的茶水。她没有立刻回答路西安的问题,而是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流淌的月光,背影显得格外单薄而沉重。

“赤烬……”她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悠远的叹息,“蕾雅的火焰之刃,象征着焚尽前路的勇气与守护的炽热决心。它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是在统一战争的终末之战,冰海之畔。”

路西安的心猛地一跳。冰海之畔……那是父亲伊安陨落之地!关于那场战役的细节,克雷尔妈妈总是语焉不详,充满了刻意的回避和深沉的哀伤。

“那场战斗……”尤莉科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蕾雅带着这把剑,本意是去驰援伊安,对抗肯尼斯和他背后那个……被巨人神低语蛊惑的雷格利斯教团。但她终究没能赶上。”

尤莉科转过身,清澈的眼眸注视着路西安,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当年那惨烈的一幕。

“当她赶到时,看到的只有……冰海剑师伊安的遗体,被肯尼斯麾下最狂热的‘神恩骑士’们用带着亵渎诅咒的锁链,牢牢钉在冻结的海崖之上。那锁链不仅禁锢了他的身躯,更在蚕食他强大的冰霜之力,意图将他转化为某种……献给巨人神的祭品。”

路西安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父亲……被亵渎的遗体……祭品?!克雷尔妈妈从未告诉过他这些!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愤怒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仿佛能听到母亲蕾雅当时撕心裂肺的悲鸣,看到那把名为“赤烬”的剑上爆发出何等焚尽一切的怒火!

“蕾雅……她做了什么?”路西安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压抑的嘶哑。

“她做了什么?”尤莉科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悯,“她做了任何一位母亲、一位妻子在那一刻都会做的疯狂之事。‘赤烬’的火焰……烧红了半边冰海。”

尤莉科的声音带着一种平静的残酷:“她斩断了锁链,焚尽了那些亵渎的骑士,夺回了伊安……但代价是巨大的。那焚烧的不仅是敌人,还有冰海之畔数个无辜的渔村,以及……她自身的一部分理智。那柄象征着守护与勇气的‘赤烬’,在那一刻,也浸染了无法洗刷的毁灭与绝望。蕾雅带着伊安的遗体离开时,她的力量……或者说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开始滑向某种失控的边缘。她将你托付给克雷尔,然后……消失了。”

路西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仿佛看到了滔天的赤红火焰吞噬着冰崖、锁链、骑士……还有那些在火光中绝望奔逃的无辜身影!母亲……为了夺回父亲,竟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守护之剑变成了毁灭之刃?而这一切的源头……肯尼斯!雷格利斯教团!还有……巨人神!

“那柄剑……怎么会到了假面手里?她……阿尔皮丝,她到底是什么人?”路西安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混乱的质问。阿尔皮丝,那个在孤儿院温柔照料孩子的女人,那个暗地里注视保护着他的身影,那个手持“赤烬”如同毁灭化身的存在……她到底是谁?

尤莉科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

“阿尔皮丝……”她缓缓念出这个名字,仿佛在掂量着它所承载的万古罪孽,“她是背负着原初之罪的女人。传说中,正是她打开了那个禁忌的魔盒,释放了灾祸,只留下了所谓的‘希望’——或者说,是巨人神为这个世界留下的、最深的诅咒与诱饵。”

“她一直在寻求救赎,寻求终结这一切的方法,哪怕那方法意味着自我毁灭。她拿走‘赤烬’,或许是在蕾雅彻底失控、即将被那毁灭之火吞噬自身之前。那柄剑上,不仅残留着蕾雅的力量,更烙印着蕾雅最后的痛苦与疯狂,以及……对抗巨人神阴影的执念。阿尔皮丝带走它,也许是为了压制,也许是为了利用,也许……只是替一个迷失的母亲,保管她最后的遗物。”尤莉科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叹息。

“遗物……”路西安的心像是被冰冷的铁钳狠狠夹住。母亲……已经……不在了吗?这个他一直逃避、不敢深想的可能,被尤莉科如此平静地揭开,带来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和尖锐的痛楚。

“她一直在暗处看着你,路西安。”尤莉科的目光带着穿透性的力量,“看着伊安和蕾雅的血脉。看着你逃避,看着你挣扎,看着你在赫伦村的灰烬中找到战斗的理由。她出手救你,击杀埃克尔利,既是在清除雷格利斯的余毒,也是在……引导你。她希望你能走上那条她无法独自完成的道路。”

“引导?”路西安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眸中燃烧着愤怒与不甘的火焰,“用这种方式?用毁灭?用……欺骗?!”他想起了阿尔皮丝在孤儿院时温和的笑容,想起了她偶尔看向自己时那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目光。巨大的被愚弄感和背叛感涌上心头。

“她背负的罪孽太过沉重,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和威胁。”尤莉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她的力量……那种终结一切、归于灰烬的力量,并非源于这个世界。那是打开魔盒后,纠缠于她灵魂深处的、属于‘灾厄’本质的一部分。她无法轻易示人。每一次动用,对她而言都是对自身存在的巨大消耗,甚至……是加速滑向深渊。”

尤莉科走到书桌旁,拿起一本封面残破、边缘焦黑的厚重古卷。她将其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拂过那焦黑的痕迹。

“她将你们送到我这里,是因为她知道,你需要知道真相,需要力量,更需要……看清前方的路。”尤莉科翻开古卷,泛黄的书页上绘制着古老而诡异的星图和符文,“埃克尔利死了,但阿奎拉的计划并未停止。提摩罗斯的仇恨,克拉托斯的野心,还有安托尼和阿列夏追寻的‘阿奎拉’……这些分散的线,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囚禁巨人神的神殿。阿奎拉的目的,是让你们变强,强到足以……杀死他。”

“杀死他?为什么?”阿列夏忍不住插话,眉头紧锁,“他不是守护者吗?”

“因为他想死。”尤莉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作为众神创造的、看守封印的傀儡,他没有自由,没有未来,甚至无法结束自己永恒的痛苦。他利用雷格利斯,利用你们的仇恨和力量,只是想找到一个能彻底终结他存在的‘工具’。而路西安……你和卡尔蒙的结合,让他看到了希望。”

“工具……”路西安咀嚼着这个词,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升起。阿奎拉那冰冷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那就战斗吧,如果放着我不管,会有更多人死亡的,对你来说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了吧。”原来,连这个“战斗的理由”,也是被精心算计的一部分!

“那巨人神呢?”路西安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他想要什么?”

“自由。”尤莉科合上古卷,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木屋的墙壁,投向了无尽遥远、被黑暗笼罩的所在。“向拘禁他的众神复仇。但他无法亲自动手,所以他需要代理人。精灵卡尔蒙……她正是巨人神最初制造出来、用于杀死守护者的武器原型。轮回的世界,重复的尝试……都是为了最终找到能打破枷锁的‘钥匙’。”

“钥匙……”路西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躺椅上沉睡的卡尔蒙身上。精灵安静的睡颜纯净无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与尤莉科口中那作为“最强武器原型”的存在毫无关联。然而,埃雷博斯地下研究所里,那增幅力量的同契之光,那足以撕裂空间的歌声,以及埃克尔利疯狂的觊觎……无一不在印证着尤莉科话语的真实。一种混杂着保护欲和巨大责任感的沉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她是武器,也是……钥匙。开启终结,或是开启更深灾难的钥匙。

就在这时,躺椅上的卡尔蒙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沉睡中不安地蹙紧了眉头。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却冰冷得如同来自远古深渊的音节:

“普罗……米……修……斯……”

这个名字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木屋内的宁静!壁炉中跳跃的火焰猛地一暗,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摇曳出诡异的幽绿色泽。桌上的烛火疯狂跳动,拉长的影子在墙壁上扭曲变形,如同狂舞的魔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硫磺与金属锈蚀气息的沉重威压,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无声地弥漫开来,让屋内的空气都变得凝滞而粘稠。

安托尼手里的半个馅饼“啪嗒”掉在地上,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缩到了阿列夏身后。阿列夏脸色骤变,手已经按在了武器上,身体紧绷如弓弦。尤莉科猛地闭上双眼,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似乎在竭力抵抗着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古老神祇名讳的无形冲击。

普罗米修斯!

巨人神真正的名讳!传说中窃取火种、将智慧与灾祸一同带给人类的神祇!

路西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仿佛被点燃的灼热共鸣!他猛地抬头,视线仿佛穿透了木屋的屋顶,穿透了沉沉的夜幕,投向那不可知的神殿方向。他看到了!不是具体的形象,而是一片笼罩整个世界的、巨大无朋的阴影!那阴影由无数扭曲的符文、冰冷的锁链、以及沉淀了万古岁月的禁忌知识构成,沉重地压在世界的脊梁之上,不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意与对自由的饥渴!阿奎拉冰冷的计划,阿尔皮丝背负的罪孽与引导,埃克尔利的疯狂,提摩罗斯的仇恨……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细小的溪流,最终都无可避免地汇入了这片名为“普罗米修斯”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海!

“阴影……”路西安喃喃自语,终于彻底明白了假面(阿尔皮丝)最后那句告诫的全部含义。赫伦村的火焰,苯大叔的痛苦,埃克尔利的死亡……这些愤怒指向的复仇灰烬,在这片笼罩世界的巨人神阴影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它们只是起点,只是那庞然阴影投下的一小片黑暗。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躺椅旁。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卡尔蒙沉睡的脸上,也照亮了他赤红的头发,此刻那红色不再显得迷茫或逃避,反而如同在黑暗中点燃的、不屈的火焰。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拂开了卡尔蒙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冰蓝色发丝。指尖传来精灵肌肤微凉的触感,也传递着一份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联结。

他找到了战斗的理由,那理由在赫伦村的灰烬中诞生。如今,这理由被赋予了更清晰、也更恐怖的目标——那名为普罗米修斯的、世界的阴影。这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终结。为了不让同样的火焰再次燃起,为了不让这片阴影最终吞噬一切。

路西安抬起头,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安托尼,神色凝重的阿列夏,最后落在闭目抵抗威压的尤莉科身上。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破开迷雾后的决然:

“告诉我,尤莉科。我们该如何……前往神殿?”

夜风穿过林梢,带来一阵呜咽般的呼啸,仿佛是对这沉重决意的回应。木屋内,烛火依旧不安地跳跃着,将路西安笔直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指向深渊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