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毁灭性的赤红波纹无声散去,留下焦黑的扇形区域和刺鼻的臭氧味。球形空间内死寂一片,连粘液滴落的声音都消失了。闸门后那些蠢蠢欲动的猩红眼眸和可怖的蠕动声,在假面降临的瞬间便如同被掐住喉咙的野兽,只剩下恐惧的沉寂。

安托尼张着嘴,短弩差点脱手掉地。“孤……孤狼觉得,刚才好像死了一次……”他喃喃道,声音干涩。

阿列夏的瞳孔剧烈收缩,死死盯着假面身旁那柄赤红的长剑。那火焰与荆棘的徽记,那熔岩般流淌的质感,还有那烙印在她记忆深处的、属于传说中那位“红魔女”的独特能量波动——尽管更加内敛,更加深沉,带着毁灭后的灰烬气息,但绝不会错!

“那把剑……”阿列夏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是蕾雅的‘赤烬’?!”

路西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所有的注意力瞬间从死亡的威胁、从埃克尔利的狂言、从虚弱的卡尔蒙身上,被强行拽到了那柄插在地上的赤红长剑上。蕾雅……母亲……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冰晶,瞬间炸裂又瞬间融化。模糊的温暖笑容,火焰般跳动的红发,还有……一种遥远而强大的、如同熔炉核心般令人敬畏的力量气息。那气息,此刻正从那柄名为“赤烬”的剑上,冰冷地辐射出来,与眼前这个兜帽遮面的身影融为一体。

假面(阿尔皮丝)对阿列夏的惊呼和路西安震惊的目光毫无反应。她只是微微抬头,兜帽下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与扭曲的金属结构,精准地锁定了埃克尔利藏身的地下实验室核心。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让整个地下空间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埃克尔利……你的‘盛宴’结束了。”

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比路西安的冰海怒涛更令人心悸的终结意味。

话音落下的瞬间,假面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她的身影如同融入了一道扭曲的光影,骤然在原地消失!只留下一道极其细微的空间涟漪,和空气中残留的、如同烧焦羽毛般的淡淡气息。

下一刻!

“不——!!!”

埃克尔利那充满狂喜与恶毒的狂笑声,如同被利刃切断的琴弦,骤然变成了凄厉到变调的惨叫!那声音并非通过屏幕扩音器传来,而是仿佛直接穿透了层层阻碍,清晰地、痛苦地炸响在路西安三人的脑海深处!

球形空间顶部那块巨大的、刚刚熄灭的晶体屏幕,猛地亮起刺眼的白光!屏幕上不再是实验室的景象,而是疯狂闪烁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扭曲线条和失控的能量读数!紧接着,屏幕如同承受不住内部爆发的力量,“啪”的一声脆响,蛛网般的裂纹瞬间布满,随即彻底黯淡、碎裂!无数细小的晶体碎片如同冰雹般簌簌落下。

轰隆!轰隆!轰隆——!!!

沉闷而剧烈的爆炸声从更深层的地底传来,一声紧过一声!脚下的金属地面剧烈地颤抖、呻吟,如同垂死巨兽的痉挛。穹顶的管道和残破的金属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大片的尘埃和锈屑簌簌落下。远处那些刚刚升起、准备释放更多怪物的厚重金属闸门,在剧烈的震动中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有的被震得变形卡死,有的则轰然倒塌,将通道彻底堵死。

整个地下研究所,正在从核心开始崩塌!

“地……地震了?!”安托尼抱头鼠窜,试图找个稳固的支撑点。

“是里面!埃克尔利的实验室……被摧毁了!”阿列夏扶着墙壁,脸色凝重地看着顶部不断扩大的裂缝和簌簌落下的碎石。她看向路西安,后者依旧抱着卡尔蒙,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冰封的雕塑,目光死死盯着假面消失的地方,以及那柄静静插在地上的赤红长剑“赤烬”。

剧烈的震动持续了十几秒才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碎石掉落声和远处结构坍塌的闷响。球形空间内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毁灭后的焦糊味。

光芒一闪。

假面如同鬼魅般,重新出现在“赤烬”旁边。暗红色的斗篷纤尘不染,兜帽的阴影依旧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仿佛卸去了某种重担,又仿佛耗尽了某种力量。她伸出带着黑色手套的手,轻轻握住了“赤烬”的剑柄。

嗡……

赤红的长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如同归巢的倦鸟。剑身上流淌的熔岩光泽似乎黯淡了一丝。

假面缓缓转过身。

这一次,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了路西安身上。

隔着弥漫的尘埃和冰冷的空气,路西安感觉自己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那兜帽下的阴影里,他看不到具体的眼神,却感受到一种极其复杂的、沉甸甸的东西——有审视,有疲惫,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甚至是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歉疚?

他怀中的卡尔蒙似乎动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眸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虚弱的目光扫过假面,又落在“赤烬”上,最终看向路西安,带着一丝微弱的困惑。

“你……”路西安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挤出嘶哑的一个字。他想质问:你是谁?为什么有我母亲的剑?为什么救我们?为什么要杀埃克尔利?你和阿尔皮丝……是不是同一个人?无数个问题在脑中翻腾,最终化为一片混乱的空白,只剩下那柄赤红长剑带来的、血脉深处的悸动和刺痛。

假面沉默着。她没有回答路西安的疑问,目光在他苍白的、混合着震惊、愤怒和迷茫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他怀中虚弱的卡尔蒙。最后,她的视线转向球形空间中央那座已经彻底死寂、正在快速枯萎腐败的巨大肉瘤残骸——苯大叔意识最后的囚笼。

她握着“赤烬”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一下。剑柄上火焰与荆棘的徽记,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芒流转了一下。

没有言语,假面抬起了空着的左手。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呼……

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灰色气流,如同游动的细蛇,从她的指尖悄然逸出。那灰色并非污秽的尘埃,而是一种更为本质、更为沉重的、仿佛凝结了无数灾难与叹息的气息。灰色气流无声地飘向肉瘤残骸的核心,那里曾经镶嵌着苯大叔痛苦的脸庞。

灰色气流如同拥有生命般,轻柔地缠绕上那片正在腐败的区域。没有激烈的净化,没有神圣的光芒。在灰色气流触及的瞬间,那些深红、暗绿、粘稠的组织,如同被时光加速风化千年的沙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干枯、崩解,最终化为一片细腻的、没有任何气味的灰白色尘埃,簌簌落下。

核心处,只剩下一个相对干净、仿佛被无形力量“挖”出来的凹坑。苯大叔最后的存在痕迹,连同那恐怖的亵渎造物本身,被彻底抹去,归于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阿列夏屏住了呼吸,看着那诡异的灰色气流。她从未见过这种力量,平静得令人心寒,却又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绝对性。

安托尼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这又是什么邪门玩意儿……”

做完这一切,假面收回了手。指尖的灰色气流悄然隐没,仿佛从未出现过。她再次看向路西安,这一次,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路西安的愤怒和迷茫,直抵他灵魂深处那片因赫伦村毁灭而点燃的、名为“战斗理由”的火焰。

“你的战斗,”假面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杀意,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告诫?“在这里,结束了。”

路西安猛地一震。“结束了?那埃克尔利呢?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呢?还有……”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指向那堆灰白的尘埃,“苯大叔的仇呢?!就这样……‘结束’了?”他不甘!埃克尔利死得太快了,快得让他积蓄的怒火无处宣泄!快得让他觉得,那些痛苦和牺牲,似乎并未得到一个足够“盛大”的终结!

假面沉默了片刻。兜帽的阴影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在摇头,又仿佛只是叹息。

“愤怒指向的终点,并非总是复仇的灰烬。”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轮回的沧桑,“它也可以是……不再让同样火焰燃起的决心。你找到的理由,足够沉重。但记住,莫要让它烧毁你自身,也莫要让它……遮蔽了更远处的阴影。”

她的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扫过卡尔蒙,又仿佛穿透了这崩塌的地下空间,投向更遥远、更黑暗的所在——那囚禁着巨人神的神殿。

“那阴影……”路西安下意识地追问,心中巨人神的轮廓与阿奎拉冰冷的话语交织在一起。

假面没有回答。她握着“赤烬”的手轻轻一抬。

嗡!

赤红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从地面拔起,悬浮在她身侧。假面抬起右手,掌心对着路西安三人所在的方向。

一个由极其细微的赤红光线构成的、复杂而玄奥的符文,瞬间在她掌心前方凝聚成型!

“等等!”阿列夏意识到什么,想要上前。

但已经晚了。

符文骤然亮起,爆发出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光芒,瞬间将路西安、卡尔蒙、阿列夏和还在找掩护的安托尼笼罩其中!

强烈的空间扭曲感传来,视野被一片流动的赤红光芒充斥。路西安只来得及看到假面兜帽阴影下,似乎最后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疲惫,有决然,有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沉重嘱托,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母亲看向即将远行孩子般的……温柔?

光芒吞没了一切。崩塌的球形空间、刺鼻的气味、死寂的残骸、以及那柄赤红的长剑和暗红的身影,都在眼前飞速淡去、消失。

眩晕感如同潮水般退去。

脚踏实地的感觉传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湿润气息,取代了地下研究所的金属与腐败。清凉的夜风拂过面颊,带着森林特有的清新。

路西安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怀中的卡尔蒙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空间转换而嘤咛一声,眉头微蹙,但依旧虚弱地闭着眼。

“这里是……”阿列夏警惕地环顾四周。

他们站在一片林间空地的边缘。月光如水银般倾泻,照亮了前方一座依偎在巨大古树旁的、小巧而雅致的木屋。木屋前种着几畦药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个清澈的小池塘倒映着月光和树影,波光粼粼。

“尤莉科的隐居地……”安托尼认了出来,他之前执行任务时远远探查过这个地方。“孤狼的直觉果然没错!我们被传送出来了!”

路西安却没有去看那木屋。他猛地回头,看向身后。只有寂静的森林和流淌的月光,哪里还有崩塌的地下研究所?哪里还有那个手持赤红长剑、身披暗红斗篷的身影?

“假面……”他低声念道,右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那最后一眼洞穿的灼热感。母亲的剑,诡异的灰烬之力,复杂难言的目光,还有那句如同箴言般的话语……

愤怒指向的终点,并非总是复仇的灰烬。

它也可以是……不再让同样火焰燃起的决心。

莫要让它烧毁你自身,也莫要让它……遮蔽了更远处的阴影。

“更远处的阴影……”路西安喃喃自语,赤红的头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低下头,看着怀中呼吸微弱却平稳的卡尔蒙。精灵冰蓝色的发丝缠绕着他的手指,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赫伦村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苯大叔的痛苦在耳边哀嚎。但现在,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深邃的黑暗轮廓,正被假面——或者说阿尔皮丝——强行推到了他面前。

战斗的理由并未消失,只是指向的深渊,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夜风吹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如同无数低语,也如同……命运之轮开始加速转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