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像是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银叶村。雪片不再是飘落,而是被凛冽的北风凶狠地抽打着,在狭窄的街道上旋起刺骨的涡流。木屋在风雪的咆哮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路西安把最后一块劈好的木柴码进墙角的柴堆,动作有些迟滞。壁炉里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吝啬地释放着一点点暖意,映着他那头在昏暗室内依旧醒目的、火焰般的红发,也映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翳。
“路西安?”克雷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炉火烘烤的暖意,“风雪太大了,把门再闩一道吧。”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走出来,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昔,扫过路西安略显单薄的肩背时,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看着他把厚重的门闩插牢,风雪声被阻隔在外,屋内顿时安静了不少。“这鬼天气,简直要把人的骨头缝都冻裂。”她叹了口气,把汤碗放在桌上,“过来喝点热的。你的头发,”她的目光落在他那簇跳跃般的红发上,声音低了些,“越来越像蕾雅了……”
路西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走到桌边坐下,端起碗,滚烫的碗壁灼着掌心,却暖不进心里。冰海剑师伊安……红魔女蕾雅……那些光芒万丈的名字,是传说,是丰碑,却也是压在他肩头沉甸甸的巨石。他只想在这银叶村的雪季里,劈柴、生火,照看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听克雷尔絮叨。战斗?英雄的血脉?他只想逃开。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低头小口啜饮着热汤,避开养母关切的目光。
屋外,风雪更急了。
突然,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裂声穿透了风雪和厚重的木门,猛烈地撞进屋里!紧接着,是受惊马匹凄厉绝望的长嘶,还有木头在烈焰中痛苦爆开的噼啪声!
“什么声音?”克雷尔脸色骤变,几步冲到窗边,猛地推开被冰雪糊住的小窗。
路西安也倏地站起。
村口方向,一片刺目的红光在漫天风雪中扭曲升腾。一辆装饰着奇异暗纹的华丽马车,如同被地狱的巨口咬住,整个后半截都陷入了熊熊烈火之中!拉车的两匹马已经彻底疯狂,带着燃烧的车辕,在雪地里绝望地冲撞、嘶鸣、翻滚,火星四溅。几个穿着深紫色长袍的身影在火光与风雪间晃动,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迅捷和冷酷,正试图扑灭火焰,或者从火中抢出什么。他们的袍角上,一个扭曲缠绕的荆棘图案在火光里若隐若现——雷格利斯教团!
就在这混乱与火焰的中心,一道纤细的身影从燃烧的车厢断裂处被狠狠抛了出来,像一片被狂风撕下的枯叶,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上,翻滚了几下,不动了。刺目的火焰映照下,那身影显得异常娇小,蜷缩着,浅色的长发散乱地铺在雪地上,被火光照得近乎透明。风雪几乎立刻就要将她掩埋。
“有人!”路西安的心猛地一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一把抓起挂在门边墙上那柄蒙尘的、克雷尔昔日用过的长剑,冰冷的金属剑柄入手沉重而陌生。
“路西安!”克雷尔的声音带着惊急,“是教团的人!别去!”
路西安的脚步只在门口顿了一瞬。隔着呼啸的风雪,他看到了那个雪地中的身影,那么小,那么无助,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火焰吞噬或被积雪活埋。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口炸开,瞬间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犹豫。那不是壁炉的火,更像是某种沉睡在血脉深处的东西,被那雪地里的生命和冲天的烈焰骤然点燃。
他猛地拉开房门,狂暴的风雪如同冰刀般劈头盖脸砸来。他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冲进那片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地狱。
雪很深,风像无形的墙壁阻挡着他。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眼睛死死盯着雪地里那个小小的身影。燃烧的马车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浪和焦糊气味,几个紫袍人注意到了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其中一人猛地转头,兜帽下的阴影里,两点冰冷的光锁定了他,一只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武器。
路西安的心脏狂跳,握着剑柄的手心全是冷汗,那把剑重得几乎要脱手。从小到大,他从未真正与人兵刃相向。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脚踝。但目光触及雪地上那抹微弱的起伏——她还活着!——心口那股灼热猛地一冲,压倒了冰冷的恐惧。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自己都未听过的低吼,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迎着那紫袍人戒备的目光,加速冲了过去!
紫袍人似乎没料到这个红头发的年轻人竟敢直冲过来,微微一愣。就是这一瞬的空隙,路西安已经像一头被激怒的、笨拙却拼尽全力的幼兽,从他和另一个正忙着扑打火焰的同伙之间险险地挤了过去!带着火星的风撩起了他的红发。
他扑到那个身影旁边。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个纤弱的少女,面容精致得不像凡人,此刻却苍白如雪,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她还穿着单薄的、样式奇特的衣裙,裸露的手臂上有着不正常的灼红和擦伤。路西安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几乎是本能地丢开那把碍事的长剑,弯腰,双臂穿过她的颈后和膝弯,猛地用力——
好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又像一捧随时会融化的新雪。路西安轻易地就把她抱了起来。少女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窝,几缕浅金色的发丝拂过他的下颌,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草木气息。
“站住!”身后传来紫袍人惊怒的厉喝。
路西安抱紧怀中冰冷而轻盈的躯体,转身就跑。他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在没膝的深雪中跋涉。风雪抽打在脸上,生疼。身后,火焰燃烧的爆裂声、紫袍人愤怒的呼喊和追赶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如同追魂的魔咒。
“喂!那边的红毛小子!这边!快过来!”一个突兀又带着点戏谑腔调的声音斜刺里响起。
路西安循声望去,只见村口歪斜的告示牌后面,鬼鬼祟祟地探出两个脑袋。一个顶着乱糟糟黑发的青年,脸上挂着一种玩世不恭又带着点紧张的笑容,正拼命朝他招手。旁边是个容貌姣好、梳着利落马尾辫的女子,她狠狠瞪了同伴一眼,也焦急地对路西安喊道:“别愣着!教团的疯狗追上来了!这边有路!”
是生面孔,但此刻顾不得那么多了。路西安咬紧牙关,抱着怀里的少女,踉跄着朝告示牌的方向冲去。他几乎是撞到了那两人面前。
“好家伙,英雄救美啊?”黑发青年,安托尼,吹了声口哨,目光飞快地扫过路西安怀中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不过现在可不是耍帅的时候!阿列夏,断后!”
“笨蛋!你少说两句!”名叫阿列夏的女子啐了一口,动作却异常利落。她手中寒光一闪,两柄造型奇特的短刃已然在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追来的紫袍人方向,“跟我来!这边巷子窄,他们不好追!”她当先冲进旁边一条被积雪半埋的狭窄小巷。
路西安抱着卡尔蒙(他脑中下意识地浮现出这个名字),紧随阿列夏。安托尼则故意落后几步,一边跑一边夸张地嚷嚷:“喂!穿紫袍的!看这边!荒野的孤狼在此!有本事来抓我啊!佣兵的信条就是——打不过就跑!风紧,扯呼!”他怪叫着,顺手抄起巷子边堆积的一个破箩筐,朝后面追来的模糊人影方向胡乱扔去,然后兔子般敏捷地窜进小巷深处。
巷子狭窄曲折,积雪更深。紫袍人的怒喝声和追击的脚步声被高耸的雪墙和曲折的巷道削弱、分散。阿列夏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带着他们七拐八绕。路西安只觉得怀中的少女越来越冷,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那微弱的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紧紧牵扯着他紧绷的神经。每一次拐弯,每一次踏进更深的雪窝,他都不由自主地将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传递给她一点。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兵声终于被呼啸的风雪彻底吞没。阿列夏在一个堆满废弃木桶的隐蔽角落停了下来,警惕地探头朝来路张望了片刻,才松了口气:“甩掉了……暂时。”她转过身,看向路西安和他怀中昏迷的少女,眉头紧锁,“她怎么样?”
路西安喘息着,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卡尔蒙的脸避开直接吹来的寒风。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甚至泛着淡淡的青紫色。“很冷……呼吸很弱。”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奔跑而沙哑。
“啧,麻烦大了。”安托尼搓着手,凑过来看了一眼,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凝重,“这可不是普通的冻伤……那帮穿紫袍的疯子到底在搞什么?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下得去手?雷格利斯的渣滓真是越来越没底线了!”他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雷格利斯……”路西安低声重复着这个最近在边境流言中频繁出现的、代表着混乱与邪恶的名字。他低头看着卡尔蒙毫无血色的脸,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脆弱得让人心头发颤。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比雪还易逝的女孩,竟让那个臭名昭著的教团如此大动干戈?他下意识地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为她隔绝开所有的危险和寒冷。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保护什么的冲动,如同破土的新芽,带着微弱的暖意,在他冰封般的心湖下悄然滋生。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沉寂的血液,似乎被这怀中的冰冷和方才的烈焰,搅动起了一丝灼热的涟漪。
“先别管那么多了,得找个暖和的地方救她!”阿列夏果断地说,目光扫过安托尼,“别磨蹭了,带路!去你之前踩好点的那个空谷仓!”
“喂喂,什么叫我踩好点?我那是未雨绸缪!佣兵的智慧懂不懂?”安托尼一边嘴硬地反驳,一边却麻利地转身,“跟我来!这边!”
风雪依旧肆虐。路西安抱着卡尔蒙,跟着两个自称佣兵的陌生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未知的避风处。在他身后,银叶村孤儿院那扇被路西安匆忙关上的小窗后,一道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阿尔皮丝的目光穿透漫天飞雪,紧紧地、牢牢地锁在那个抱着纤弱少女、红发在风雪中犹如微弱火种般跳动的年轻背影上。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像沉静的深湖,湖底却翻涌着无休止的悔恨、压抑的痛苦,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温柔。路西安·迪·梅迪契……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孤儿院温暖的灯光在她身后晕开,却丝毫暖不了她周身散发出的寂寥与寒意。
窗沿上积着厚厚的雪,一行小巧的足迹从远处延伸而来,在窗下戛然而止,又被新落下的雪片迅速覆盖,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有阿尔皮丝自己知道,她是如何踏着风雪而来,又在暗处目睹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冲撞与奔逃。她看着路西安抱起那个被称为“破灭之歌”的精灵,看着他笨拙却无比坚定地握起剑、冲进火中,看着他抱着那冰冷的躯体在深雪里跋涉……每一个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风雪呜咽着拍打窗户,阿尔皮丝缓缓抬起一只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永恒的、巨大的空洞,如同被最锋利的冰棱贯穿。那是“罪”留下的印记。灾难之盒在她指间开启的幻象,无数生灵在瘟疫、战火、饥馑中哀嚎湮灭的景象,日日夜夜在她眼前重演。宽恕?那是连众神都已离去的世界所无法给予的奢侈。唯有终结,终结那个因她而得以被囚禁、却又因被囚禁而令世界陷入无尽轮回的源头——巨人神,或许才能换来一丝赎罪的微光。这是她背负诅咒苟活至今唯一的目的。
可路西安……
那个红发青年的身影在她眼中挥之不去。他的挣扎,他的逃避,他此刻笨拙却不顾一切的保护姿态……像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照进了她永恒的黑暗。她的决心,那柄由万年悔恨与孤独淬炼而成的、指向巨人神的冰冷利刃,竟因为这束光,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动摇的裂痕。一丝尖锐的刺痛从灵魂深处泛起,比窗外的风雪更冷。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再睁开时,深湖般的眼底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无法动摇的哀伤。她不能动摇。这束光……或许最终只会照亮通向更彻底毁灭的道路。她必须做出选择。为了终结这无尽的轮回,为了那渺茫到近乎虚无的救赎……她必须亲手熄灭这束光吗?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按在心口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风雪在窗外咆哮,如同巨人神被囚禁在永恒牢笼中的低沉喘息,跨越了时空的壁垒,隐隐回荡在阿尔皮丝的耳边,也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时空壁垒,回荡在遥远不可知的神殿深处。
在那被遗忘的、时间与空间都扭曲的囚笼核心,巨大的、如同山脉般虬结的肢体上缠绕着闪烁冰冷符文的锁链。锁链深深勒进岩石般的肌肤,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引得整个囚笼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人神低垂着头颅,他那双曾映照过创世星火、如今却只剩下无尽岁月磨损痕迹的巨大眼眸,此刻正穿过无数位面的阻隔,将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意志投向遥远尘世的一个角落。
风雪中的银叶村,那个红发青年抱着苍白精灵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的画面,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在他亘古死寂的意识中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那火焰般的发色……那血脉深处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悸动……盗火者的后裔?
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混合着极度的憎恨、被背叛的怨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渺茫的期盼——在他巨大的胸腔中无声地翻腾了一下,搅动着沉积万年的尘埃。锁链上的符文感应到这细微的情绪波动,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入他的躯体!剧烈的痛苦让他庞大如山峦的身躯猛地绷紧、颤抖,岩石般的肌肉块块贲起,发出一声沉闷到足以撕裂灵魂、却被锁链和封印死死禁锢在喉咙深处的无声咆哮。
痛苦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更深的冰冷与死寂。但那丝意志的触须,依旧顽强地、如同毒藤般缠绕在那个遥远的红发青年身上。路西安·迪·梅迪契……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古老的诅咒,又像一枚新落下的棋子,被无形的命运之手,轻轻推向了早已布设万年的、血腥棋盘的中央。囚笼深处,巨人神那巨大而疲惫的眼睑,极其缓慢地合拢,将最后一点冰冷的光掩去,只剩下永恒的、等待被打破的黑暗。
路西安对此一无所知。他抱着卡尔蒙,在安托尼和阿列夏的带领下,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了一个废弃的、堆满干草和灰尘的巨大谷仓。凛冽的风被厚厚的木板墙隔绝在外,谷仓内弥漫着陈旧谷物和干草的气息,虽然依旧寒冷刺骨,却比外面那地狱般的风雪世界好了太多。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冰冷的身躯放在一处相对干净、厚实的干草堆上。她的身体软得不可思议,像一件易碎的瓷器。路西安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旧外套,带着他微薄的体温,笨拙地盖在卡尔蒙身上,一直裹到她的下巴。他蹲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徒劳地看着她苍白的脸,感受着她微弱得如同游丝的气息。
“喂,红毛小子,让开点。”安托尼的声音打破了谷仓里的沉寂。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瘪了一块的旧铁皮水壶,正把里面残存的一点液体倒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上。一股刺鼻的酒味弥漫开来。“没有热水,烈酒凑合吧。搓搓她的手脚心,不然真冻成冰雕了。”他把浸了酒的布塞给路西安,自己则蹲在另一边,毫不客气地抓起卡尔蒙一只冰冷的小脚,用另一块沾酒的布用力搓了起来。
路西安愣了一下,看着手中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湿布,又看看卡尔蒙毫无知觉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学着安托尼的样子,捧起她一只同样冰冷的手,用浸了烈酒的布块,开始用力、持续地搓揉她的手指、手背和手臂。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少女细腻却冰冷的肌肤,留下淡淡的红痕。他搓得很专注,很用力,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和温度都通过这摩擦传递过去。
阿列夏抱来更多干草,堆在卡尔蒙周围,形成一个简陋的保暖窝。她警惕地守在谷仓唯一的破门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风雪声依旧呼啸。
时间在冰冷的谷仓里缓慢流逝。安托尼搓完了脚,又去搓另一只。路西安搓完了一只手臂,换另一只。两人沉默地忙碌着,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布料摩擦皮肤的沙沙声在谷仓里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路西安感觉到掌心那只冰冷的小手,指尖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他动作猛地一僵,屏住呼吸,低头紧紧盯着卡尔蒙的脸。
她长长的睫毛,像被风吹动的蝶翼,极其细微地颤抖了几下。那如同覆着冰霜的苍白唇瓣,微微张开,溢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呻吟。
“……冷……”气若游丝,却清晰地钻进了路西安的耳朵。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激动瞬间冲上路西安的心头!她醒了!她还活着!他几乎要跳起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她醒了!她说冷!”
“有效果!”安托尼也停下了动作,凑过来看,脸上也露出一丝喜色。
阿列夏也快步走了过来。
路西安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将依旧裹在他外套里的卡尔蒙整个抱了起来,拥入自己怀中。他用自己并不算特别宽阔温暖的胸膛和双臂,紧紧环抱住这具依旧冰冷、微微颤抖的身体,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她。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冰冷草木气息的浅金色发顶。
“没事了……”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坚定和柔和,“坚持住,会暖起来的……”
怀中的少女似乎感受到了这份笨拙的暖意,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微微蜷缩着,更深地偎依进这个陌生的、却散发着安全气息的怀抱里。她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
路西安抱着她,感受着怀中那份冰冷的重量和微弱的生命力。谷仓外,风雪还在不知疲倦地嘶吼。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破败谷仓顶棚的缝隙,望向外面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就在刚才,他冲进了火里,握住了剑,从教团手中抢回了她,抱着她在风雪中奔逃。这一切,都像一场疯狂而模糊的梦。恐惧的余悸还在四肢百骸间残留,手心的伤口(大概是捡剑时被粗糙的剑柄划破的)也隐隐作痛。
然而,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如同深埋地底的熔岩,正缓慢而坚定地涌动着。它滚烫、灼热,冲刷着那些名为逃避和恐惧的坚冰。每一次心跳,都让这股灼热更加清晰一分,顺着血脉奔流,最终汇聚在他紧抱着卡尔蒙的双臂之间。那沉睡在血脉深处的、来自冰海与烈焰的英雄之血,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有力地搏动起来,带着一种破开冰封的、新生的疼痛与力量。
他低下头,看着卡尔蒙在自己怀中脆弱安睡的侧脸。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地烙印在刚刚被点燃的心头:
**守护她。**
风雪在谷仓外奏响狂暴的序曲。路西安抱着卡尔蒙,如同抱着一个在寒夜中失而复得的、微弱的火种。他刚刚丢下的那把剑,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谷仓角落的干草堆上,蒙尘的剑鞘在从破顶缝隙漏下的微光里,反射出一线幽冷而锐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