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谷仓的腐朽木梁在风雪的挤压下发出细微的呻吟,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干草和陈年谷物的尘埃气息混合着烈酒的辛辣,在冰冷的空气里漂浮。路西安盘腿坐在厚厚的干草堆上,卡尔蒙依旧蜷缩在他怀里,裹着他的旧外套,像一只汲取温暖的小兽。她浅金色的长发散乱地铺在他胸前和臂弯,呼吸虽然微弱,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拂过他颈间的气息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不再像之前那般冰冷刺骨。这细微的变化,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头漾开一圈圈名为安心的涟漪。

安托尼背靠着几个垒起的破木桶,正百无聊赖地用一根干草茎剔着牙缝,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谷仓唯一的破门方向,耳朵警觉地竖着。阿列夏则站在门缝边,透过狭窄的缝隙凝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风雪世界,侧影紧绷,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短刃。

“我说红毛小子,”安托尼突然开口,打破了谷仓里近乎凝固的寂静,声音带着惯有的戏谑,眼神却锐利地扫过路西安和他怀中的少女,“这小美人儿到底什么来头?值得雷格利斯那帮疯子大冬天开着冒火的马车追?那袍子上的荆棘刺,啧啧,看着就晦气。”

路西安抱着卡尔蒙的手臂下意识地紧了紧,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一刻,他必须冲出去,必须把她从火和雪里抢回来。这冲动如此原始,如此强烈,盖过了所有对雷格利斯教团的恐惧。“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只是在雪地里看到她……”

“不知道?”安托尼夸张地挑高眉毛,“不知道你就敢从教团的火堆里捞人?小子,你这胆子,”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赞许还是嘲弄的弧度,“要么是傻得冒烟,要么……就是骨子里流着英雄的血,压都压不住。”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路西安那头醒目的红发。

路西安的心猛地一沉。英雄的血……又是这个词。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他的脖子上。他抿紧嘴唇,避开了安托尼探究的目光,低头看向怀中的卡尔蒙。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眉头似乎因为安托尼的声音而轻轻蹙起,发出了一声更清晰的、带着些许不安的嘤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列夏猛地转过身,压低声音,语气急促:“有人来了!不止一个!脚步很轻,在雪地上几乎没声音……是高手!在包围这里!”

谷仓内的空气瞬间冻结!

安托尼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消失无踪,像被寒风吹散的烟雾。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了起来,动作快得惊人,几步就蹿到了阿列夏身边,也凑到门缝处向外窥视。路西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本能地抱紧了卡尔蒙,环顾四周。这个堆满杂物的废弃谷仓,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捕兽夹。

“该死!是教团的追兵?怎么这么快就摸到这里了?”安托尼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荒野的孤狼这次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别废话!”阿列夏厉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听着,红头发的,带着她,从后面那个破洞钻出去!”她指向谷仓深处堆放杂物最密集的角落,隐约可见几块腐朽的木板脱落,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缝隙,外面是更深的雪野和被风雪模糊的树林轮廓。“我和安托尼引开他们!”

“开什么玩笑!”安托尼立刻怪叫起来,脸都白了,“阿列夏!对方是雷格利斯的精锐!没听见吗?脚步轻得跟鬼一样!我们俩上去塞牙缝都不够!佣兵的信条是保全性命!我强烈建议战略性撤退,分头跑!”

“闭嘴!安托尼!”阿列夏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决绝让安托尼瞬间噤声,只是脸色更白了。她转向路西安,语气斩钉截铁:“没时间了!快走!她,”她下巴朝卡尔蒙点了点,“他们明显是冲她来的!保护好她!”

路西安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让他四肢僵硬。看着阿列夏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听着外面越来越近、如同死亡倒计时的细微踩雪声,再低头看看怀中依旧昏迷、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卡尔蒙……那个刚刚在他心头点燃的、名为“守护”的微弱火苗,骤然被巨大的危机感催燃,爆发出灼热的光!

“我……明白了!”路西安咬紧牙关,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他不再犹豫,抱着卡尔蒙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怀中的少女,卡尔蒙发出一声更响的、带着痛楚的呻吟,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挣扎着要从无边的冰冷黑暗中挣脱。

路西安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谷仓深处的破洞。干草绊脚,腐朽的木桶散落一地,他踉跄着,却死死护住怀中的人。

几乎就在他冲到破洞前,准备侧身钻出去的刹那——

“砰!”

谷仓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被一股巨力猛地从外面撞开!碎裂的木屑混合着积雪飞溅进来!三道深紫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滑入谷仓内部。他们全身笼罩在宽大的紫袍下,兜帽低垂,遮住了面容,只有两点冰冷、毫无情感波动的幽光从兜帽的阴影里射出,如同毒蛇锁定猎物,瞬间就钉在了路西安和他怀中的卡尔蒙身上!浓重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灌满了整个谷仓!

“在那里!抓住他们!”一个嘶哑、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响起,带着非人的冷酷。

“动手!”阿列夏发出一声清叱,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射出,手中两把短刃划出两道致命的寒光,直扑距离最近的一个紫袍人!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豁出性命的狠厉。

“喂!等等我啊!”安托尼发出一声怪叫,脸上写满了“倒霉透顶”,动作却丝毫不慢。他并没有直接冲向敌人,反而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朝谷仓另一侧堆放杂物最多的地方窜去,一边跑一边胡乱抓起地上的破桶、断裂的木棍,没头没脑地朝那几个紫袍人砸去。“看招!看招!孤狼的愤怒!嗷呜!”他试图制造混乱,给路西安争取时间。

短刃与紫袍人手中骤然出现的漆黑弯刀狠狠撞在一起,爆出刺眼的火星!阿列夏闷哼一声,巨大的力量震得她手臂发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滑退。这些紫袍人的力量远超常人!

而另一个紫袍人,无视了安托尼丢来的杂物(那些东西在靠近他身体前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滑过冰面般迅捷无声,直扑正要钻出破洞的路西安!他枯瘦如爪的手掌从袍袖中探出,指尖萦绕着不祥的暗紫色微光,带着刺骨的寒意,抓向卡尔蒙!

路西安背对着致命的威胁,正艰难地调整姿势试图钻过狭窄的破洞。那冰冷的杀意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视野边缘开始发黑。逃!必须逃出去!保护她!

就在那只萦绕着紫光、枯瘦如鬼爪的手即将触碰到卡尔蒙散落的浅金色发丝的千钧一发之际——

“呃啊——!”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从路西安怀中爆发出来!

卡尔蒙的身体猛地绷直!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睛,骤然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如同最深邃的冰海之渊,剔透、冰冷,却又在睁开的瞬间,仿佛有无数星辰在其中爆裂、坍缩,流转着非人所能理解的古老辉光!她的瞳孔深处,一点纯粹的、仿佛能灼穿灵魂的银芒骤然亮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拉长、凝固!

扑向路西安的紫袍人,动作出现了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一滞!他那双兜帽阴影下的冰冷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那双睁开的、流转着星爆与银芒的冰海之瞳!

“不……许……碰……他……”

一个破碎的、仿佛由无数冰冷音符强行拼凑而成的声音,艰难地从卡尔蒙苍白的唇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撕裂般的痛楚,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亘古的威压!

随着这声破碎的低语,一股无形的、无法形容的奇异波动以卡尔蒙为中心,轰然扩散!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但整个谷仓内,所有的空间都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无声地震荡了一下!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扑向路西安的紫袍人,动作彻底僵住!他眼中那两点冰冷的幽光剧烈地闪烁、明灭,仿佛风中残烛!他周身萦绕的暗紫色光芒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间黯淡、扭曲、几近熄灭!

连阿列夏和另一个与她缠斗的紫袍人,动作都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安托尼更是像被无形的重锤砸中胸口,闷哼一声,踉跄着撞在身后的杂物堆上,脸上充满了极度的惊骇,死死盯着卡尔蒙!

只有路西安!

在那股恐怖的无形波动扫过身体的瞬间,他非但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反而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沛然莫御的暖流,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体内轰然爆发!那灼热感比他之前感受到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千百倍!它并非来自外部,而是从他灵魂的最深处,从他血脉的每一个细胞中喷涌而出!心脏如同战鼓般擂响,血液奔流发出江河咆哮的轰鸣!一股强大到令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力量感充斥了四肢百骸!仿佛只要他愿意,抬手便能撕裂这谷仓的屋顶,跺脚便能震碎脚下的大地!

这力量如此陌生,如此狂暴,却又带着一种血脉相连般的奇异熟悉感!

“呃!”卡尔蒙在他怀中再次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刚刚睁开的、流转着惊人辉光的冰海眼眸痛苦地闭上,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仿佛刚才那一声低语和爆发的无形波动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力。她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触目惊心的鲜红。

“卡尔蒙!”路西安的心像被狠狠揪住,失声惊呼。

那瞬间的力量感潮水般退去,但残留的灼热和充盈感依旧在他体内奔腾。而那个被卡尔蒙一声低语强行阻滞的紫袍人,已经从瞬间的僵直中恢复过来!虽然周身紫光黯淡,眼中的惊骇尚未完全褪去,但杀意却更加狂暴!他枯爪般的手掌再次探出,带着更深的怨毒,更快地抓来!

这一次,路西安没有恐惧。

那残余的、血脉沸腾般的力量感,怀中卡尔蒙嘴角刺目的鲜红,还有阿列夏被另一个紫袍人逼得险象环生的身影,以及安托尼惊恐的呼喊,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一股决堤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逃避的堤坝!

保护她!保护他们!

这个念头如同熊熊燃烧的烙印,灼烫着他的灵魂!

“滚开!”路西安发出一声怒吼,那声音不再沙哑,不再迟疑,充满了被点燃的愤怒和初生的力量!他抱着卡尔蒙,猛地一个旋身,不再是试图钻出破洞逃跑,而是悍然迎向那只抓来的枯爪!同时,他的右腿如同蓄满力量的钢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毫无花哨地朝着紫袍人的腰腹扫去!

这一腿,灌注了他血脉中刚刚被卡尔蒙强行点燃、尚未完全掌控的力量!速度快得超出了他以往的极限!力量更是大得惊人!

紫袍人显然没料到这个之前只会逃跑的红发青年竟敢反击,更没料到反击如此迅猛!他眼中幽光一凝,仓促间收爪回防,试图格挡。

“嘭!”

沉闷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在谷仓里炸响!

紫袍人如同被狂奔的犀牛撞中,整个身体猛地弓起,双脚离地,像一只破麻袋般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几米外谷仓的厚实木墙上!腐朽的木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蛛网般的缝隙!紫袍人软软地滑落在地,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布满诡异紫色纹路、此刻却因痛苦而扭曲的、非人的脸,口中溢出暗紫色的粘稠液体,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死寂。

谷仓内只剩下风雪从破门涌入的呼啸声。

阿列夏的对手因为同伴的瞬间惨死而动作一滞,被阿列夏抓住机会,短刃如毒蛇吐信,精准地抹过他的咽喉!紫袍人捂着喷溅出紫色液体的脖子,嗬嗬倒地。

安托尼张大了嘴巴,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看地上死状凄惨的紫袍人,又看看抱着卡尔蒙、胸膛剧烈起伏、红发在昏暗光线下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路西安,半天才挤出一句:“我……靠……红毛小子……你……你刚才那一脚……荒野的霸王龙附体了吗?”

路西安自己也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又看看那个被他一脚踢死的紫袍人,再感受着怀中卡尔蒙微弱但依旧存在的呼吸……一股混杂着后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力量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这就是……战斗?这就是……他血脉中沉睡的东西?被卡尔蒙……唤醒了?

阿列夏警惕地检查了一下两个紫袍人的尸体,确认死亡后,才快步走到路西安身边,目光复杂地扫过他和他怀中的卡尔蒙,最后落在路西安脸上:“此地不宜久留。教团的人折在这里,很快会有更多追兵。我们必须立刻离开银叶村范围!”

“对对对!快走快走!”安托尼如梦初醒,一叠声地催促,心有余悸地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具扭曲的尸体,“这地方邪门得很!佣兵的直觉告诉我,再待下去要倒大霉!”

路西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巨浪,用力点头。他抱紧卡尔蒙,不再看那具尸体,转身率先从那狭窄的破洞钻了出去。冰冷的风雪再次扑面而来,但这一次,他心中那刚刚点燃的火种,在寒风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阿列夏和安托尼紧随其后。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谷仓那扇被撞开的破门处,风雪卷动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

阿尔皮丝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谷仓内狼藉的打斗痕迹,最后停留在那具被路西安一脚踢死、靠在墙角的紫袍人尸体上。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深湖般的眼底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起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暗影。

暗影如同活物般蔓延而出,轻柔地拂过两具紫袍人的尸体。无声无息间,尸体连同他们身上渗出的紫色液体,如同被投入强酸的冰块,迅速消融、汽化,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连同空气中残留的血腥气和打斗的能量波动,都被那暗影无声地抹去。

做完这一切,阿尔皮丝放下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她抬起眼,望向路西安他们消失的方向,眼神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挣扎与痛苦,似乎更深了。风雪卷起她素色的裙摆,她像一道无声的幽灵,悄然融入漫天的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风雪呜咽着,很快将谷仓内最后一点痕迹彻底掩埋,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