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赫伦村的焦土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着呛人的烟尘。吉尔伯特所说的地窖入口隐藏在几块倒塌、半焦的厚重橡木板之下,若非他搬开几块碎石指出位置,几乎无法辨认。掀开沉重的木板,一股混合着泥土、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安托尼和阿列夏小心翼翼地将路西安抬下简陋的木梯。地窖空间不大,但足够深,厚厚的土层隔绝了地上大部分的灼热与刺鼻气味。角落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借着这微弱的光,能看到地上铺着几张还算干净的草席,几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受惊的幼兽,只有偶尔压抑的抽噎声泄露他们的恐惧。

“水…布…”吉尔伯特声音沙哑,动作却麻利。他迅速从一个半埋在地下的陶罐里舀出浑浊的水,又从一个破旧的木箱里翻找出几块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粗麻布。

阿列夏跪在路西安身边,用布蘸湿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和身上干涸的血污与污泥。每一次触碰路西安冰凉皮肤下的伤口,都让她心头一紧。那些伤口狰狞可怖,被碎石割裂的皮肉边缘翻卷着,被巨大力量砸中的地方呈现出深紫色,更别提那些被冰火之力反噬后留下的、如同灼伤与冻伤交织的诡异痕迹。她尽量放轻动作,但昏迷中的路西安依旧在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闷哼。

安托尼则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所剩无几的药粉,配合着吉尔伯特找来的某种不知名的草药糊,笨拙地帮阿列夏处理那些较深的伤口。他眉头紧锁,佣兵生涯里见过不少伤,但像路西安这样内外交困、生机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实在罕见。“妈的,这小子命真硬…这样都没死透…”他低声嘟囔着,语气里听不出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处理伤口的过程漫长而压抑。油灯的光晕里,阿列夏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安托尼的抱怨也渐渐少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角落里孩子们的啜泣声不知何时停了,几双大眼睛在昏暗中怯生生地望着这边,望着那个躺在草席上、仿佛被世界遗弃的红发青年。

当最后一块沾满血污的布被丢开,阿列夏用还算干净的部分麻布将路西安身上几处最严重的伤口勉强包扎起来时,她几乎虚脱。路西安的呼吸依旧微弱,但似乎平稳了些许,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会断绝。他胸前那枚冰蓝色的纹章,散发着微弱却恒定的微光,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证明着卡尔蒙的存在。

安托尼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长长吁了口气。他摸出腰间那个干瘪的皮袋,掂了掂,里面的银币碰撞发出几声清脆又可怜的叮当响。“亏到姥姥家了…”他喃喃自语,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路西安。这小子昏迷前最后爆发出的那股意志…还有那个叫卡尔蒙的精灵…这趟浑水,似乎比预想的要深得多,也烫手得多。

“吉尔伯特,”阿列夏的声音疲惫不堪,“外面…怎么样了?还有别人吗?”

吉尔伯特坐在另一边的草席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脸上是深重的悲戚和茫然。“没了…真的没了…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怪物到处抓人…能跑的,都往村外跑了,不知道活下来几个…跑不了的…”他哽咽了一下,“都…都留在了火里,或者…被拖进了矿洞…”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矿洞里那地狱般的景象似乎又浮现在眼前。“那个穿白袍的…还有那个戴面具的女人…他们……”

“白袍的是埃克尔利,已经死了。”安托尼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快意,“被假面…呃,被那个阿尔皮丝干掉的,死得透透的。”他想起假面最后那冰冷无情的出手,还有那句“吵死了”,后背没来由地窜起一股寒意。

“阿尔皮丝?”吉尔伯特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就是那个假面女人。”阿列夏补充道,语气复杂,“是她最后…救了路西安,也等于救了我们。”虽然方式令人心寒,但结果是他们活了下来。“她杀了埃克尔利之后,就消失了。”

“她很强…”吉尔伯特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敬畏,随即又被更深的困惑取代,“可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帮路西安?又为什么要离开?”他想起了矿洞深处那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气息,还有路西安身上爆发的冰火之光。

没有人能回答他。地窖里陷入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角落孩子们细微的呼吸声。

***

路西安感觉自己沉浮在一片混沌的暖流里。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试图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他残酷的现实。然而,意识却像挣脱了某种沉重的枷锁,在疼痛的间隙中异常清晰。

父亲伊安沉静如冰海的眼眸,母亲蕾雅在焚世烈焰中燃烧的决绝背影,如同两幅巨大的、永不褪色的壁画,烙印在他的精神深处。不再是模糊的传说,不再是克雷尔阿姨口中带着叹息的往事,而是带着血脉相连的温度和重量,压在他的灵魂上。

*逃避,换不来你想要的安宁。*

*力量,只有在想要守护什么时,才有意义。*

*看清你的心!*

父亲的话语,如同冰原上永不消逝的寒风,一遍遍吹拂着他混乱的意识。每一次回响,都让那曾经根深蒂固的逃避念头褪色一分。

守护…

为了什么?

赫伦村冲天而起的火光再次灼烧着他的神经。村民们绝望的哭喊,老苯大叔在合成槽中扭曲的面容,卡尔蒙那撕心裂肺的悲鸣…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个冰冷的事实:他的逃避,他的软弱,改变不了任何事。灾难依旧降临,无辜者依旧在哀嚎。

然后,是卡尔蒙。

那个在狂暴冰火能量中浮现的、由纯粹银光构成的、痛苦而执拗的虚影。她燃烧着自己最后的本源,只为了唤醒他,只为了传递那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

*守护…不是毁灭…自己…*

一股强烈的悸动从灵魂深处涌起,猛烈地冲击着路西安的胸腔。他想回应,想呐喊,想告诉她“我在!”,但沉重的身体和堵塞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前的冰蓝纹章,似乎感应到他剧烈的情绪波动,光芒微微急促地闪烁了几下。

这细微的变化立刻被一直守在他身边的阿列夏捕捉到了。“路西安?”她俯下身,紧张地呼唤。

路西安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在与沉重的眼皮搏斗。冰蓝色的眼眸终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视线模糊而晃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阿列夏满是关切和疲惫的脸庞,还有她身后地窖粗糙的土顶。

“阿…列夏…”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你感觉怎么样?”阿列夏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激动,她连忙拿起旁边一个破碗,小心地将碗沿凑到路西安干裂的唇边,“喝点水,慢点…”

清凉的水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路西安贪婪地吞咽了几小口,剧烈的咳嗽随即而来,震得他全身伤口都在叫嚣。“呃…咳咳…”他痛苦地蜷缩了一下。

“别急!别急!”阿列夏赶紧移开碗,轻轻拍着他的背。

剧烈的咳嗽让路西安的意识彻底清醒过来。身体的剧痛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让他再次晕厥。他咬紧牙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强行忍耐着。目光艰难地扫过地窖:昏暗的油灯,靠着土墙打盹的安托尼,坐在不远处、一脸担忧的吉尔伯特,还有角落里那几个蜷缩的、小小的身影…

赫伦村的孩子…幸存者…

一股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他的心上。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清晰无比的责任感。他们活下来了,因为…他和卡尔蒙?

卡尔蒙!

这个名字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他。路西安猛地想撑起身体,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又倒了回去。

“卡尔蒙!卡尔蒙在哪?”他嘶声问道,眼神急切地看向阿列夏,又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那枚冰蓝纹章依旧亮着,光芒稳定却微弱。

“她…她还在。”阿列夏连忙按住他,语气带着安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就在纹章里,但…很虚弱。你昏迷前最后时刻控制住力量,似乎也耗尽了她…”

路西安的心沉了下去。他闭上眼睛,集中全部精神,试图去感应那个熟悉的存在。精神链接还在,但微弱得如同蛛丝,传递过来的不再是清晰的意念或歌声,而是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安的寂静。卡尔蒙的意识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只留下一点微弱的光源证明着她的存在。

“卡尔蒙…”路西安在心底呼唤,带着深深的歉疚和担忧。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

就在这时,靠在墙边的安托尼似乎被他们的动静吵醒了,揉着眼睛嘟囔:“吵什么…让不让人睡…”他看清是路西安醒了,睡意立刻飞了,凑了过来,“哟!命大的小子!感觉如何?还能喘气不?”

路西安没有理会安托尼的调侃,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的孩子们,然后落在吉尔伯特身上。“吉尔伯特先生…其他人…真的…”他艰难地问出口,声音低沉。

吉尔伯特痛苦地摇了摇头,眼中再次泛起泪光。“没了…都没了…运输队的人…村里的…都没了…”他哽咽着,“要不是孩子们当时在地窖里玩藏猫猫…要不是我跑去找他们…也…”他无法再说下去。

沉重的死寂再次笼罩地窖。连安托尼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沉默下来。

路西安躺在草席上,望着地窖顶部跳动的昏暗光影。赫伦村的毁灭,父母的幻象,卡尔蒙的沉寂,幸存的孩子…这一切如同沉重的磨盘,碾压着他刚刚苏醒的意识。但这一次,磨盘碾碎的,不再是逃避的懦弱,而是某种坚硬的东西正在痛苦中成型。

他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不再有迷茫的雾气,只有一种被痛苦和悲伤淬炼过的、如同寒冰般冷冽的坚定。

“雷格利斯…”路西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刻骨的寒意。赫伦村的惨剧,埃克尔利的疯狂,根源都在那个妄图掌控精灵、复活巨神的邪教组织!“阿奎拉…”

安托尼立刻警惕起来:“喂喂,小子!你想干什么?别告诉我你刚能喘气就想去送死!那个阿奎拉…还有他那帮手下,都是怪物!埃克尔利你都差点栽了!要不是那个假面…”

“阿尔皮丝…”路西安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那个神秘的假面女子,她救了他,杀了埃克尔利,然后决然离去。她是谁?为什么帮他?又为什么离开?这些问题暂时无解。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路西安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看向吉尔伯特和那几个孩子,“这里不安全。雷格利斯的爪牙可能还在附近搜寻,或者…其他东西。”他想起了矿洞深处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气息。

“离开?去哪?”吉尔伯特茫然无措,“赫伦村…没了…周围都是荒野…”

“去银叶村。”路西安斩钉截铁地说。那是他长大的地方,有克雷尔妈妈,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安全港湾。“克雷尔妈妈…她会保护你们。”

“银叶村?那地方可不近!”安托尼立刻叫起来,“带着这么几个拖油瓶,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你?路上遇到点什么事…”

“那就保护他们!”路西安猛地看向安托尼,眼神锐利如刀,那股刚刚在生死边缘觉醒的意志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不是佣兵吗?佣金我会付!十倍!百倍!”他胸口剧烈起伏,牵扯着伤口,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或者…你现在就自己离开,像荒野的孤狼一样?”

安托尼被路西安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那眼神中的东西噎住了。那不再是之前那个可以被他随意调侃、甚至有点瞧不上眼的迷茫小子。这小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他张了张嘴,习惯性的退缩话语到了嘴边,却在对上那双燃烧着冰焰的蓝眸时,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避开路西安的视线,嘟囔道:“…妈的…佣金可是你说的!别想赖账!阿列夏,你听到了吧?他欠我们一大笔!”

阿列夏看着路西安,又看看一脸不情愿却又没直接拒绝的安托尼,轻轻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担忧,也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好,我们去银叶村。”

“吉尔伯特,”路西安的目光转向那位唯一幸存的村民,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坚定,“孩子们…就拜托你和我们一起了。等到了银叶村,找到克雷尔妈妈,就安全了。”

吉尔伯特看着路西安苍白却坚毅的脸庞,看着那几个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抹去眼角的泪水。“好!我听你的!路西安!”

计划初定,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再次席卷了路西安。他闭上眼睛,积蓄着力量。胸前的纹章传来微弱的暖意。卡尔蒙…等我…等我带你回家…回到克雷尔妈妈那里…

地窖外,赫伦村的废墟在夕阳的余晖中拖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大地尚未愈合的伤疤。而在这片死寂的余烬之中,一点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光,正挣扎着,准备踏上一条布满荆棘的归途。安托尼看着昏迷的路西安和那几个孩子,又摸了摸自己瘪瘪的皮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开始检查自己那几把吃饭的家伙是否还完好。荒野的孤狼,似乎暂时被拴上了无形的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