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瓷碗递到我面前，笑容完美得如同画上去。
“爹娘心疼您，怕您怨气不散，苦痛难消。”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催眠，“这是他们……烧给您的第九十九遍汤了。”
“饮了吧，夫君。”
“饮尽，便得解脱。从此，幸福一生。”
白瓷碗抵在唇边，那空茫的香气钻入鼻腔，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力量。
铜镜里，穿着寿衣、颈缠麻绳的影像，正对着我，露出纸糊的、猩红的微笑。
第九十九遍……
原来这泼天的富贵，这温香软玉的重生，这循环往复的……
不过是另一碗，烧给我的、
孟婆汤。
那空茫的香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丝丝缕缕钻入肺腑。晚玉的手稳得出奇，白瓷碗沿紧贴着我的下唇，冰凉的触感激得我一阵战栗。
铜镜里，那个颈缠麻绳、穿着寿衣的“我”，嘴角的纸红裂笑越发深刻，几乎要咧到耳根，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现实中的我，带着嘲弄，带着催促。
第九十九遍……
爹娘烧了九十九遍的……孟婆汤。
所以他们从未停止哭泣，所以他们源源不断地烧来纸钱美人，所以他们用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一遍遍“慰藉”我不得安息的亡魂，盼我饮汤忘尽前尘，奔赴那所谓的“极乐”？
那碗清澈的汤水在我眼前微微晃动，映出我此刻惨白扭曲的脸。胃里翻搅着参汤与恐惧混合的酸水，我猛地别开头，挥手狠狠打向那只瓷碗！
“啪嚓——！”
脆响刺耳。白瓷碗摔得粉碎，清澈的汤液泼洒一地，那股奇异的香气骤然浓烈，随即又飞快地消散开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晚玉的手还维持着端碗的姿势，脸上那完美的笑容一丝未变，只是眼神骤然冷了下去，像两颗浸在冰水里的黑琉璃。
“老爷这是何苦？”她声音依旧柔婉，却没了温度，“忘了，便能重新开始。一世幸福，不好么？”
“幸福？”我嘶声笑起来，声音刮擦着喉咙，像破旧的风箱，“靠着你们这些纸扎的东西？花着爹娘烧来的冥钞？在这活死人墓里演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戏？！”
我指着满地狼藉的账簿，指着镜中那可怖的倒影：“这就是你们说的极乐？！这就是爹娘盼我的幸福？！”
晚玉静静地看着我，良久，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竟带着一丝真实的……怜悯？
“老爷以为，您若不忘，又能如何？”她慢慢蹲下身，伸出那双染着丹蔻的手，去拾捡地上的碎瓷片。动作优雅，仿佛在拾取花瓣。“您出不去这宅院。您碰触不到阳间的任何事物。您存在的每一刻，都在消耗老爷夫人烧来的香火。”
她抬起一片碎瓷，指尖轻轻拂过锋利的边缘。
“他们老了。每一次焚烧，耗的是他们的阳寿，是他们的精气神。您多记着一刻，他们便多煎熬一刻。”她抬眼，目光穿透我，看向虚空，“您忍心么？”
我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
是啊。我能如何？
撕碎这些账簿？砸烂那面铜镜？将这些纸扎的美妾仆役统统焚毁？
然后呢？
不过是换来爹娘下一次更加竭尽全力、更加耗尽生命的焚烧！换来又一碗孟婆汤！换来又一次被清洗记忆、投入这虚假繁荣的“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