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黄昏她都会来到白桦林,
在每一棵树上刻下他们的名字,
风雪无阻地等待那个承诺归来的人。
直到某天村里人发现她躺在白桦树下永远睡去,
手中紧握着他战前剪下的一缕头发。
而远方战场的无名墓旁,
一株白桦正静静指向故乡。
雪,又开始下了。西伯利亚的风裹着碎冰碴子,刮在脸上像钝刀割肉,掠过这片寂静的白桦林时,卷起地上新落的雪屑,与空中缓慢飘坠的雪花搅成一团白雾。天地间只剩下单调而固执的簌簌声,仿佛要从寒冬一直下到万物复苏,再下回下一个寒冬。
阿廖沙拄着枣木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每一步落下,积雪都会发出“咯吱”的轻响,那声音在空旷的林子里格外清晰,像这片被战火啃噬过的土地,在发出疲惫的叹息。他的羊皮袄领口早已磨破,寒风顺着缝隙往里钻,冻得他干瘪的脸颊泛着紫红。目光掠过那些笔直苍白的树干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涟漪——它们静默伫立着,枝桠上积满了雪,像两排披着孝服的哨兵,守护着一个被时间尘封、却被风雪不断掀开的秘密。
这片林子他太熟悉了。年轻时他是村里最好的铁匠,安德烈那把刻名字的小刀,还是他亲手淬火打磨的。如今腿脚不利索了,却总爱来这儿转转,一来是寻一截适合做烟斗的木料,二来是想看看那棵树——那棵刻满了两个名字的白桦树。
就在林子中段,他看见了它。
那棵白桦比周围的都要粗壮一圈,树干却微微向东方倾斜,像在努力眺望某个方向。树皮上布满了深刻的、纵横交错的痕迹,不是自然的裂纹,更像无数把刀尖反复划过的印记。阿廖沙眯起被风雪刺痛的老眼,摘下沾着雪的毡帽,慢慢凑上前。枯瘦的手指像老树皮般粗糙,拂去积雪时却带着小心翼翼的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冰凉的雪粉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岁月侵蚀和树木生长早已将它们扭曲模糊,可只要细看,就能辨认出那些重叠的刻痕里,藏着无数个“安德烈”,每个“安德烈”旁边,都紧挨着“娜斯塔霞”。名字周围环绕着深深浅浅的日期,最早的那个,在斑驳的树皮上依旧清晰——1941年10月。
阿廖沙的手指猛地一缩,仿佛被那冰冷的刻痕烫到。记忆像破闸的洪水,带着1941年夏天的阳光与花香,轰然冲垮了时间的堤坝。他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连衣裙的姑娘,亚麻色长辫垂在胸前,湖蓝色的眼睛亮得像贝加尔湖的水;还有她身边的少年,肩膀宽阔,笑起来时牙齿雪白,连天上的太阳都显得黯淡了几分——那是安德烈,他最得意的学徒。
1941年的夏天,来得格外热烈。伏尔加河的水汽顺着风飘进村子,把空气酿得黏稠而甜美,像刚从蜂箱里舀出的蜂蜜。白桦林的叶子绿得发亮,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摇晃的光斑,踩上去软乎乎的。风是暖的,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野蔷薇的甜香,村头的手风琴声一响起,娜斯塔霞的歌声就会跟着飘出来,脆生生的,能把枝头的麻雀都引下来。
安德烈和娜斯塔霞,是那片白桦林最热情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