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的话变少了,每天打完铁就坐在门槛上,望着东方发呆。阿廖沙看在眼里,把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塞进他手里:“拿着,防身用。记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终于,在那个天空阴沉得如同灌了铅的早晨,村公所的墙上贴出了征兵告示。白纸黑字,像一道惊雷劈在村子上空。
一切绚烂的色彩瞬间褪去。村民们沉默着聚集在告示前,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灰败的绝望。安德烈紧紧攥着娜斯塔霞的手,他的掌心一片冰凉,却又沁出湿黏的汗,把她的手都攥得发白。娜斯塔霞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死死盯着告示上“1941年10月出发”那行字。
分别来得猝不及防。告示贴出的第三天,队伍就要出发。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冗长的告别,火车站的月台上挤满了人,哭声、叮嘱声、火车头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搅拌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
安德烈穿着新发的军大衣,领口和袖口都太长,显得他格外单薄。背上的行囊沉甸甸的,装着娜斯塔霞连夜赶织的厚围巾,还有阿廖沙给的打火石。他努力想对娜斯塔霞笑一笑,嘴角却僵硬地抽搐着,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
娜斯塔霞仰着脸,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把围巾一圈圈绕在他脖子上,手指一遍遍抚平粗糙的针脚,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温度都传给他。“安德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挤出破碎的几个字,“活着回来。我等你。”
安德烈重重点头,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把脸埋在她带着皂角清香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要将这气息刻进肺腑。然后,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推开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刻过他们名字的小刀。
刀刃闪过一道寒光,他飞快地割下自己额前的一绺鬈发——那是娜斯塔霞最喜欢的,说像小羊毛一样软。又轻轻挑起她亚麻色长辫末端,同样割下一小缕。他把两缕头发紧紧缠绕在一起,用蓝线系成小结——那是娜斯塔霞缝扣子的线。
“拿着它,娜斯塔霞。”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等战争结束,我们就在白桦林里,就在刻着我们名字的那棵树下,举行婚礼。我给你打最亮的银戒指,比星星还亮。”
汽笛发出凄厉的长鸣,如同末日号角。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她的笑容、她的气息,全都烙进灵魂深处。然后转身,挤进了拥挤不堪的车厢。
火车动了,缓慢地,沉重地,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娜斯塔霞追着火车跑了几步,直到再也跑不动,才僵立在原地。手心里紧紧攥着那缕缠绕在一起的头发,小小的一团,却重得像攥着整个世界。
月台上的人群渐渐散去,留下空荡荡的站台和呼啸而过的寒风。风掀起她的衣角,把眼泪吹得冰凉。她望着火车消失在天际线的方向,轻声说:“我等你,安德烈。”
从那天起,娜斯塔霞就变了。
那个爱笑爱唱歌的姑娘,把自己沉默地封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