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整。
办公室里的声音为之一变。键盘敲击声稀拉下去，椅子弹回的轻响此起彼伏，笔记本合上的咔哒声，以及那种几乎是集体无意识发出的、松了一口气的细微叹息——下班了。
我，行政部唯一指定人类，李小明，以一场苦练多年的、流畅得能入选奥运会的复合动作，完成了保存文档、关机、抄起背包、蹬地滑轮椅到门口、起身等一系列操作，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秒，堪称都市白领生存艺术的巅峰之作。
“小明，跑这么快？有约会？”对桌的张姐抬起头，笑容可掬。她今天涂了新口红，颜色鲜亮得有点过分，像刚饮过血。
我脚步骤停，挤出个职业假笑：“没，张姐，就是有点饿，赶紧回去煮个汤面。”
真话是，我再不走，怕是就要看到您老人家开始拔眉毛了——字面意义上的拔，连带着底下可能若隐若现的某种鳞片状反光。
上周我不小心瞥见过一次，那视觉冲击力让我当晚多吃了两碗饭压惊。
“年轻人，就知道吃。”斜后方工位的王胖子抱着他那泡着不明黑色药材的保温杯，嘿嘿一笑，肚腩颤了三颤。
我严重怀疑那杯子里泡的不是枸杞。
我不敢多看，含糊应了两声，脚底抹油就要溜。
就差一步到门口，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小明！”
一个冰冷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钉子，把我牢牢钉在原地。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回过头。
部门主管，赵严，站在他独立办公室的门口，眼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来，没有一丝温度。
他手里正拿着一份厚厚的文件。
“进来。”他言简意赅，“项目方案有重大调整，今晚必须改出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液都凉了。“赵、赵总，今天已经五点了，而且这个方案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赵严打断我，声音不高，却让我脊椎发麻，“总公司急要。有意见？”
我瞄了一眼办公室。
张姐已经低下头，正拿着小锉刀，极其专注地……打磨她的指甲？那指甲的色泽和弧度，怎么看怎么不像人类该有的。
王胖子捧着保温杯，吹着根本不存在的热气，眼神飘忽，就是不看我。
其他几位同事，动作也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仓促和怪异，仿佛都在急着为某种……仪式做准备。
全公司，只有我一个人类。
这是我从入职第一天起就凭直觉死死遵守的铁律——下午五点，必须准时消失。
不是因为卷，纯粹是为了身心健康。有些东西，看不见，比看见好。看见了，心理防线容易崩。
比如，你永远不想知道为什么后勤部的老钱总在五点后戴墨镜（可能不是因为装酷），也不想搞清为什么前台双胞胎姐妹花的笑声偶尔会重叠成一种声音（绝对不是什么立体声效果），更不想深究为什么每次加班过后，休息间的微波炉都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羽毛烧焦的怪味。
人类之所以能成为万物灵长，全靠这种善于自我欺骗和及时回避的宝贵品质。
但今天，这品质救不了我了。
赵严的视线像两道冰锥子，把我那点微不足道的反抗意识扎得千疮百孔。“……没意见，赵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