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十岁那年的秋天,江屿来了。那天的空气里带着桂花的甜香,却莫名夹杂着一丝清寒。

他像一抹沉默的影子,被老江——我爸的司机——小心翼翼地领进我家富丽堂皇、光可鉴人的客厅。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勾勒出他过于清瘦的身形。他始终低垂着头,脖颈纤细,仿佛不堪重负,一双旧布鞋在地毯上局促地蹭了蹭,没留下什么声音。

“暖暖,这是江叔叔的儿子,江屿。以后他就住在我们家了,你要叫哥哥。”母亲的声音温和,却像隔着一层玻璃,带着清晰的界限感。

我从那架昂贵的斯坦威钢琴前抬起头,黑白琴键冰凉的反光映着我挑剔打量他的目光。他闻声飞快地抬了下眼,目光像受惊的林间小鹿,仓皇地掠过我缀着蕾丝的裙摆和精心打理的头发,又迅速低下,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蒙着江南烟雨的深潭,看不清底,却莫名让人心里一紧。

“哦。”我无所谓地应了一声,指尖重重砸在琴键上,发出一串突兀的不和谐音,像是在宣示主权,又像是在驱散那一点莫名的不安。什么哥哥,不过是司机带来的小拖油瓶。

可他就像一滴无声的水,慢慢渗进我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他住在一楼楼梯后面那间狭窄的、原本堆放杂物的储藏室。每次我像只快乐的小鸟,穿着精致的软底小皮鞋从铺着厚厚地毯的楼梯上跑过,总能瞥见他的房门开着一道缝。

有时他趴在那张旧书桌上,就着那盏光线昏黄的台灯写字,神情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纸和笔;有时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床沿,抱着膝盖,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茂盛的广玉兰,不知道在想什么,侧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孤单。

第一次真正的交集,发生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周末午后。我养的波斯猫雪球太调皮,蹿上了后院那棵最高的广玉兰,躲在枝叶繁茂处,瑟瑟发抖地喵喵叫着,怎么也不敢下来。我急得在树下跺脚,眼圈都红了,佣人张妈拿了长竹竿也够不着,生怕它摔着。

就在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那个沉默的影子像只灵敏的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树下。他甚至没看我,只是利落地脱下那双磨边的旧布鞋,赤着脚,几下就攀上了粗壮的树干。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专注的脸上跳跃。他小心地靠近那只受惊的小猫,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其轻柔的声音安抚它,然后把它稳稳地抱进怀里,再敏捷地滑下来。

他把温顺下来的雪球递给我,手指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微微的凉意和一丝干活的粗糙薄茧。雪球在他洗得发白的旧T恤上蹭了几根白毛,格外显眼。

“谢谢。”我接过猫,声音有点别扭,心里却松了一大口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没说话,只是极轻地摇了下头,转身就赤着脚走回了那间小屋,留下一个清瘦沉默的背影。

后来,这样的事渐渐多了。我的风筝挂在了高高的树梢,他默不作声地爬上去取下来,递给我时,风筝线上还沾着他手心微湿的汗意。

我练琴练得烦躁,把昂贵的琴谱扫落一地,第二天早上,总会发现它们被整整齐齐地收好放在琴架上,按照练习顺序排好页码,甚至用削得极细的铅笔在特别难的小节上做了极细微的、只有我能看懂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