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忆窃取者
我又听见了那哭声。
不是用耳朵,是用每一寸皮肤,每一条神经感知到的。像一根冰冷的针,从指尖触碰的那枚银质胸针开始,直直扎进我的脑髓里。
视野里工作室温暖的灯光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暗的游乐场滑梯下。一个小女孩蜷缩在那里,雨水打湿了她的花裙子,冰冷的触感如此真实。她不是在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因为害怕被发现,又因为实在太委屈。
「画下来,」我对自己说,同时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让我短暂地抽离,眼前的画纸模糊了一瞬,又再次清晰。我右手不受控制地快速舞动,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出滑梯冰冷的金属反光,和那双盛满了惊惶与泪水的大眼睛。
这就是我的营生,也是我的诅咒。我叫陈默。我能「看到」附着在物品上的强烈记忆,并把它们画出来。来找我的人,要么是遗失了某段珍贵回忆想找回来的傻子,要么就是想抓住爱人出轨证据的疯子。
面前这位衣着考究的太太,显然是后者。她需要这幅画,作为离婚官司里一枚沉重的筹码。
当最后一笔落下,那冰冷的、被遗弃的绝望感潮水般从我体内退去。我几乎是虚脱地靠在椅背上,额头上全是冷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太太拿起画,只看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一种混合着痛苦与胜利的复杂表情。她满意地付了尾款,像逃离什么脏东西一样匆匆离开,甚至没多看那枚承载了她丈夫童年创伤的胸针一眼。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玻璃,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我灌下一大杯凉水,试图压住喉咙里的恶心感。每一次“窃忆”都像一场没有麻醉的手术,结束后只剩下冰冷的空虚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看,这就是记忆的价值。它可以被定价,被交易,被用来伤害人,或者……拯救人?我从不这么觉得。我用它来付房租,来买酒,来在这个城市肮脏的角落里活下去。仅此而已。
直到那个叫林薇的女人出现。
她是在雨最大的时候来的,没有预约,像一道被雨水泡发的苍白剪影,突兀地印在我工作室的毛玻璃门上。门铃嘶哑地响了一声,她推门而入,带进一股湿冷的风雨气息。
她浑身湿透,黑色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她脚下积成一小滩水渍。但她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上下,五官原本应该是清秀的,此刻却因为一种极端的情绪而紧绷着,看不到一丝血色。最让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里面燃烧着某种我读不懂的、近乎偏执的东西,亮得吓人。
我的工作室逼仄而杂乱,堆满了画框、颜料和各式各样客人带来的“纪念品”。她站在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件本该陈列在博物馆玻璃柜里的珍贵瓷器,却误入了废品回收站。
“陈默先生?”她的声音干涩,没有一点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
我点点头,用一块沾满颜料的布擦了擦手,“关门了,有事明天预约。”我通常不接生客,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就麻烦无比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