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财源赌坊门口,人群的唾沫星子快把门槛淹了。空气里翻腾着“没心肝”、“黑吃黑”、“跑得真快”的唾骂,嗡嗡响成一片。

“啧啧,瞅见没?那牛鼻子走的时候,包袱鼓得跟揣了仨西瓜似的!跑起来那叫一个带风!‘弱不禁风’?糊弄鬼呢!”酒馆的小伙计歪着嘴,手里的酒壶都忘了擦,唾沫横飞。

“就是就是!”旁边挎着菜篮的大婶立刻接茬,脸上刻薄劲儿十足,“那眼泪挤的,跟戏台上唱《窦娥冤》似的!还‘悲极生乐’?我呸!我看是‘卷款狂笑’!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看着像落魄书生的小厮,摇头晃脑地叹气:“唉,可怜那个傻大个萧燃喽…长相周正,可惜来了这儿先染了脏病。又被那个道士坑还…多实诚个人!真是…遇人不淑啊!”

“遇个屁的淑!”旁边摆摊的精明小贩嗤笑一声,“我看就是黑吃黑!那萧燃混不吝那样,脏病估计本来就有。那牛鼻子八成跟胡胖子勾搭上了,先合伙坑了傻大个萧燃,一环扣一环!”

就在这唾沫横飞、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把赌坊破门板掀翻的时候——

“吁——!!!”

一声凄厉得如同破锣被踩扁的马嘶,猛地撕裂了所有的喧嚣!尖锐得刺人耳膜!

紧接着,“轰隆!!!哗啦啦!!!”

地动山摇!

众人只觉得脚下猛地一震,耳朵里灌满了木头碎裂、砖石崩塌的巨响!惊骇回头!

街角烟尘冲天而起!一匹瘦得肋条都凸出来的老马,口吐白沫,四蹄打颤地停在原地,马背上空空如也。

而它背上那位“攻城锤”…已经不见了!

众人目光惊恐地挪向财源赌坊旁边那家“张记包子铺”——包子铺的招牌连带着半边门板,此刻正结结实实地镶嵌在对面的土墙上!门板中央,一个清晰无比的人形大洞,边缘的木头茬子呲着,还在往下掉灰。

烟尘稍稍散开些。

“呸!他娘的…” 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从那一堆碎木烂瓦里传出来。

一只沾满泥污和暗红血迹的大手猛地扒开压在身上的碎木板。接着,一个高大剽悍的身影,极其狼狈的从废墟里挣扎着爬了出来。他浑身是伤,粗布衣服被划得稀烂,露出底下虬结鼓胀、同样布满新鲜血口子的肌肉。脸上糊满了泥浆、汗水和干涸发黑的血迹,几乎看不清五官,唯独那双眼睛,凶光四射,在烟尘里扫视着。他手里攥着那柄无鞘的陌刀,刀背上三道豁口在烟尘里闪着寒光。

正是萧燃!

四周一片没了一点声音。

刚才还沸反盈天的赌坊门口,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瞪圆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烟尘缓缓飘落的声音。

“嘶…” 买菜大婶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把身边探头探脑的小儿子使劲往身后藏。

小男孩被那烟尘里爬出来的血人吓着了,小手指着萧燃,带着哭腔喊:“娘…那个叔叔…好吓人!像…像被一百个屠夫伯伯追着砍过的年猪!” 买菜大婶赶紧捂住儿子的嘴,声音发颤:“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那…那叫英雄气概!懂不懂?!”

萧燃终于完全爬出废墟,站稳了。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吧的轻响,凶戾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最后定格在财源赌坊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上。他咧开嘴,露出沾着血丝的森白牙齿:

“胡——金——牙!给老子滚出来!讨——债——了——!!!”

“鬼…鬼啊!” 人群里终于有人绷不住,失声尖叫起来,像炸了窝的马蜂,呼啦啦往后退,挤成一团。

“萧燃?!你不是死了吗?尸骨无存?!” 有人惊疑不定地喊。

“沈道长亲口说的!他亲眼看见你被胡胖子的手下乱刀砍死,剁碎了喂狗!”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补充。

“他刚走!包袱塞得满满的,说…说要继承你的遗志,浪迹天涯去了!” 一个刚从包子铺废墟里爬出来的小贩,灰头土脸,眼神充满了“这他娘到底唱的哪一出”的茫然和恐惧。

萧燃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带着惊恐和混乱的“情报”,脸上表情浮过极其短暂的卡顿。他眉头猛地皱起,努力消化这些爆炸性的信息。

几秒钟后,他猛地一拍大腿!

“啪!” 声音响亮。

萧燃脸上的凶悍瞬间切换,变成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劫后余生的狂喜。声音陡然拔高:

“什么?!我兄弟…沈肆他还活着?!”他猛地胡乱双手合十,朝着天空的方向拜了拜,动作僵硬别扭得像个刚上发条的木头人,“无量那个天尊啊!好人有好报!老天爷开眼!无量天尊保佑!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这突如其来的浮夸举动,让围观的群众集体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人群中,一个路人嘴角抽搐,实在忍不住小声嘀咕:“…你他娘合十拜天尊?关帝爷站旁边都得嫌你杀气太重!拜串台了吧?!”

旁边买菜的大婶更是直接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抱着胳膊:“还‘无量天尊’?‘阿弥陀佛’?你搁这儿佛道双修呢?你们兄弟俩对对词行不行?!”她身后牵着的小男孩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小声说:“娘…这个叔叔拜天尊,好像王屠伯伯拜他那把杀猪刀哦…”

这句童言如同闷棍,敲得萧燃一个趔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手里沉重的陌刀“咚”地一声狠狠杵在地上,震起一圈灰尘:

“行了行了!知道我那好兄弟尚在人世,老子心甚慰!但!”他话锋一转,伸出沾着血污和泥巴的手指,开始掰扯:

“这第一笔债呢” 粗壮的手指直直戳向赌坊黑洞洞的门,“胡金牙!设局坑害我们二人,我们兄弟忠厚老实,就想在黑水镇混口热乎饭吃!结果呢?城外埋伏!刀枪棍棒!老子拼死杀出重围!血债,得还!”

“这第二笔债” 他声音更沉,声音压向人群,“我兄弟沈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道士,为了掩护老子下落不明!他若少了一根汗毛,” 他狞笑一声,露出白牙,“老子扒了胡胖子的皮点天灯!”

“第三笔债——!” 他猛地拔高音量,如同炸雷,脸上带着一种悲愤又煽情的激昂,“是替你们!替这黑水镇所有的苦哈哈!讨的!”

“???” 众人被萧燃说的晕头转向。

“这财源赌坊是什么?!” 萧燃声如洪钟,唾沫星子喷出老远,“是趴在咱们黑水镇身上吸血的蚂蟥!是敲骨吸髓的恶鬼窟!” 他一个个点着名,声音充满了控诉,“张老三家小子,被他那赌鬼爹输红了眼,一棍子打瘸了腿,现在还在城隍庙要饭!李寡妇!攒了半辈子的棺材本,被这赌坊的狗腿子逼着还赌债,一根麻绳吊死在房梁上!还有王二麻子,把祖坟都押上了,哎呦。然后被刨了祖坟,没脸见祖宗,跳了黑水潭!”

每一句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人群的心窝子上。被点名的几家,人群中立刻响起压抑的啜泣和红了的眼圈。其他看客也被勾起了积压已久的怨气。

“对!胡胖子害死多少人!”

“我三舅姥爷就是被他们逼债,活活气死的!”

“还拐卖半大孩子!逼良为娼!不是东西!”

“我二大爷邻居家的看门狗,就因为他家狗啃了赌坊扔出来的带毒骨头,都给药死了!畜生啊!”

群情激愤,痛骂声浪再起,比之前更甚。赌坊的罪状被一条条翻出来,罄竹难书。萧燃站在风暴中心,嘴角抽搐,强忍着笑意,干咳两声,再次拔高调门,压下嘈杂:

“老子杀出来,不是为了当什么狗屁英雄!老子死了,不过是黑水潭底多两具喂鱼的烂肉!但!” 他猛地举起陌刀,刀尖直指赌坊深处那未知的黑暗,气势如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只要这赌坊还在一天!只要胡金牙还喘气儿!这黑水镇就永无宁日!今天坑的是我们兄弟!明天坑的就是你们!后天连耗子洞都能给你们榨干!这口气,你们能忍吗?!!!”

“不能!!” 积蓄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不少汉子眼睛都红了。

就在这时——

“让…让让!让让!” 一个带着哭腔、惊慌失措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人群下意识分开一条缝。

只见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红印子。甚至掉了一只鞋的笑面虎胡金牙,正扒拉着人,踉踉跄跄地挤进来。当看到烟尘中那个浑身浴血、煞气冲天的萧燃时,腿肚子猛地开始转筋,脸唰一下变得惨白。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目光在凶神恶煞的萧燃和狼狈惊恐的胡金牙之间来回逡巡。

胡金牙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萧…萧爷?这…这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误会你姥姥!” 萧燃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一个箭步上前!钵盂大的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毫无花哨地狠狠砸在胡金牙那张堆满假笑的胖脸上!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和凄厉的惨叫。

两颗带着血丝的、黄澄澄的东西从胡金牙嘴里飞了出去。他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一样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烂泥地里,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成了发面馒头,鼻血眼泪糊了一脸,嘴里漏着风,发出嗬嗬的痛呼。

“看你干的好事!” 萧燃如同怒目金刚,指着瘫在地上的胡金牙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暴雨般砸过去,“设局埋伏!坑杀我们!逼死赵四,榨干乡亲血汗!拐卖人口!逼良为娼!连看门狗都不放过!丧尽天良,人神共愤!!”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别人怕你胡胖子!老子不怕!烂命一条,就站这儿!把你那些虾兵蟹将都叫出来,再杀一场!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跟你姓!”

人群心里暗暗叫好,看着胡金牙的惨状只觉得解气,但慑于胡胖子往日的积威和眼前这煞星的凶戾,依旧没人敢出声。

胡金牙被打懵了,砸晕了。赵四死了?拐卖?逼娼?杀狗?这都哪跟哪啊?!眼前这煞星是彻底疯了吧?!还是…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沈肆那张看似无害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下精锐被做掉了大半,剩下几个吓破了胆指望不上。赵四…也遭了沈肆的毒手!眼前这尊杀神,明显是杀红了眼,惹不起!必须先稳住他!早应付走为妙。

“赔…赔!萧爷!我赔!您说个数!” 胡金牙捂着剧痛漏风的嘴,带着哭腔喊道,声音含糊不清。

萧燃这才像是稍微消了点气,上前一步,像拎小鸡仔一样把胡金牙从地上揪起来,又狠狠掼在地上。沉重的陌刀“噌”地一声,擦着胡金牙的裤裆插进泥地里,刀柄嗡嗡震颤。

“老子的命!我兄弟的命!赵四的命!还有这些年被你坑害的乡亲们的血泪钱!看着办!” 萧燃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少一铜板,老子拆了你这身肥膘点天灯!”

胡金牙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赔!这就拿!这就拿!” 他捂着肿脸,连滚带爬地冲进赌坊,背影狼狈不堪。

片刻功夫,胡金牙捧着一个不大的乌木匣子,哭丧着脸跑了出来,脸上还蹭着灰。匣子里是厚厚一叠“靖南通宝”银票,还有几件压箱底的金戒指、玉佩,看着成色不错。

“萧…萧爷。真…真就这些了…库房的金银…都被…被沈道长‘保管’走了…就剩这点私房…” 胡金牙的声音充满了憋屈和恐惧。

群众:“……”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这剧情,真是跌宕起伏。

萧燃皱着眉,嫌弃地瞥了一眼匣子里的东西,似乎嫌少,但还是大手一挥,夺过匣子,把里面的银票金玉一股脑全塞进自己怀里,把空匣子随手扔在地上。

“哼!算你识相!” 他拔起地上的陌刀,扛在宽阔的肩上,目光再次扫过神色复杂的群众,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江湖豪气:

“诸位乡亲!公道已讨,血债暂偿!萧某这就去寻我那生死未卜的好兄弟沈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转身,迈开大步,昂首挺胸,朝着街角走去。走了几步,似乎嫌慢,干脆小跑起来,那扛着无鞘大刀奔跑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滑稽。

众人目送着他消失在小巷尽头,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松懈一些。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亲娘嘞…这兄弟俩,一个比一个能演!这配合,天衣无缝啊!别的不说,讨债能力是真厉害,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从胡金牙手上逃出来的。人手上可有高手嘞。” 酒馆小伙计咂着嘴。

“塞银票那熟练劲儿,啧啧,比土匪分赃还利索!还‘生死未卜’?我看是急着找地方对账分钱去了吧!” 小贩双臂环胸,咧着嘴说道。

“知足吧你!” 买菜大婶白了他一眼,“没溅你一身血就烧高香了!这俩人…多少有点邪性。一来,又是死人又是破财的。黑水镇多少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众人议论纷纷,还沉浸在二人回合制讨债的刺激中。

此时,终于有人注意到,旁边烂泥地里,还瘫着一位失魂落魄、脸肿得像猪头的地头蛇。一时间,不知是该上去扶一把,还是赶紧躲开。

胡金牙失魂落魄地坐在地里,半边脸肿得发亮,嘴角淌着血。他呆望萧燃消失方向,又看空荡赌坊门,摸了剧痛流血的嘴…深吸气,压下杀意恐惧,肿胀嘴唇翕动,牙缝挤出冰冷刺骨二字:

“都——滚!”

声音如鞭抽心。人群如蒙大赦,瞬间鸟兽散!门口只剩狼藉血迹、歪斜门板、倒塌招牌…和孤狼般的胡金牙。

许久,他阴鸷环顾空荡街道,无得意,只阴沉。捂脸,一瘸一拐带狠劲,挣扎爬起。踉跄冲回赌坊深处账房。

无视狼藉血腥,目光扫过赵四喉间狰狞伤口和死状,心头狠狠一“咯噔”,寒意更甚。沈肆的隐匿狠辣,比萧燃冲杀更让他心底发毛,这两人绝非寻常!绕过尸体扑到血案前。

哆嗦着用手从墙缝抠出油纸包小信鸽筒。忍着痛研磨着墨,咬紧牙,蘸了蘸墨水。抽出一张信纸,开始书写:

【朱爷:事急!黑水剧变!赵四及暗桩尽殁!货失!为沈肆、萧燃二凶獠所为!此二人手段诡谲狠辣,沈肆尤甚,匿踪暗杀,深不可测!绝非寻常!胡某根基尽毁,危如累卵!速遣强援!迟则生变!万急!胡金牙泣血顿首!】

写完力竭,胡金牙冷汗涔涔。摸出尖细骨哨吹响,信鸽闻声飞落窗。他将信封蜡系上,抛向灰石城方向。看着消失天际,神经稍松。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重瘫坐在椅子上,盯着桌上油灯,火苗照着他肿胀青紫眼眶。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