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滚出来!你那死鬼老爹欠的银钱,今日可是连本带利到期的日子!”
破锣嗓子炸雷般砸在静宜院门外,瞬间掐灭了初春清晨那点微薄的暖意。几个正洒扫院落的粗使丫头吓得一哆嗦,水桶哐当坠地,浑浊泥水溅湿了她们半新不旧的绿袄裤。其中一个稍显伶俐的名唤春杏,眼珠子骨碌一转,满是幸灾乐祸,扬声朝东头那排逼仄的倒座房尖刻道:“听见没?‘账主子’登门了!咱们院儿这池小水潭,可要翻起‘大浪花’了哟!”
静宜院,大小姐赵飞燕的居所,在赵府诸院中并非最富贵豪奢,却独有一股孤峭疏朗、纤尘不染的意味。青砖黛瓦,院落井然,几株虬枝老梅虽已过了盛放时节,硬朗的枝干仍透着凌寒的气韵。
东头第三间,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被推开,陈默探出身来。一身灰扑扑的杂役短褐洗得发白,却干净得没有一丝污垢褶皱。连日操劳,脸色微显苍白,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像淬过寒水的墨玉,沉静得映不出院门外那跋扈身影搅起的半分涟漪。
来人是虎威堂的管事张福手下一条恶犬,诨号“王大疤”,脸上狰狞刀疤横过鼻梁。他叉腰杵在月洞门下,身后跟着两个满脸横肉、袒露胸膛、抱着膀子的黑壮打手,活像两尊门神,粗鄙煞气扑面而来。
“王大疤?”陈默慢慢踱到院中,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天气,“今日刚到卯时三刻,大小姐还未起身。贵堂有事,前头账房自去勾兑便是。静宜院前,不得喧哗。”
王大疤嗤笑一声,上前两步,一股隔夜酒肉混杂汗渍的馊臭味扑面而来:“哟呵?姓陈的,三日不见,倒学会人模狗样地拿小姐来压人了?”他三角眼恶意地在陈默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襟上溜了一圈,故意提高声调:“你那烂赌鬼爹,欠咱虎威堂连本带利二十二两雪花纹银,白纸黑字画押摁手印,今日最后期限!甭废话,钱呢?拿出来!不然……嘿嘿……”
他粗糙的右手,刻意而缓慢地摸上了腰间那柄锈迹斑斑、刃口却异常锋利的剔骨尖刀,寒光在晨光下一闪。那两个打手配合地咧嘴狞笑,活动着蒲扇大的手掌,指节捏得噼啪作响,眼神淫邪地扫视着院内那几个吓得花容失色的丫鬟。
空气骤然紧绷,寒意刺骨。那些丫头噤若寒蝉,连春杏都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陈默清晰地感觉到胸口那枚“穿越纪念章”——他穿越时灵魂裹挟而来的唯一“行李”——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波动,仿佛在替他无声地挡开那无形有质的恶意。
“二十二两?”陈默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传遍院角,“三日便是三日,利滚利也没你这般吃人喝血的法子。况且,当初我那糊涂爹立字据时,可写明了是十五两本,三分利计,前日我便托人送去了十五两并上月息银。白纸黑字,虎威堂莫非想撕毁契约,坐地生抢?”他语气骤然转冷,“敢问张大管事,是这般教你们做事的?”
王大疤刀疤脸一僵,气势顿时弱了三分,这事他自然知晓底细,被当众戳穿,面上有些挂不住,强横道:“少他妈废话!利息涨了,堂里的规矩,懂不懂?给不了二十二两……”他目光凶残地再次扫过陈默略显单薄的身形,“老子便割你一只耳朵抵五两,打折一条腿抵十两!”那寒光烁烁的尖刀,指向性更加清晰。
“大胆!”一声清脆又隐含威严的娇叱如碎冰般响起,倏然击碎了这院中的凶蛮。
正房那扇雕刻着云纹的楠木门不知何时已开启一条缝隙。一个高挑身影立在那里。赵飞燕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锦襦裙,外罩同色软烟罗比甲,墨发简单挽了个单螺髻,簪一支素银梅花簪。晨光映照下,她身姿挺直如寒梅初绽,面容极美,却也极冷,似终年不化的雪峰,此刻那双剪水秋瞳里正凝结着清晰可见的冰凌,定定地锁在王大疤那正比划着尖刀的手上。
“小姐……”几个丫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带着哭腔唤道,慌忙往她身边靠拢行礼。
王大疤和他那两个跟班猛地一哆嗦,几乎是同时收回了嚣张的气焰和手中凶器,下意识地矮了半截身子。在赵府,冒犯主院,尤其还是这位性格刚冷、手段利落的大小姐,后果绝非他们这种小喽啰能承受的。
赵飞燕的目光如两柄冰凿,在王大疤那张因惊惧而略显扭曲的疤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转向院中如青松般卓立的陈默。那冰冷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探询——这个几日前还如烂泥般任人欺凌的底层杂役,面对这般凶徒胁迫,为何能如此沉静?他洗得发白的旧衣,站在这污浊泥泞的前院,竟像是浊水中洗出的一块沉玉,不声不响,却自有一份刺目的洁净。
“静宜院不是虎威堂的演武场,”赵飞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穿透力和压力,冰珠坠地般清晰,“张福的手,伸得倒是不短。告诉张福,陈默的债,本小姐已知晓。再敢踏足静宜院一步,坏我清静,让他亲自来找我说话。”她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平静无波,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令人心悸。
王大疤脸上刀疤一阵剧烈抽动,冷汗瞬间从鬓角渗出。他哪里敢有半分违拗,喏喏连声,又惧又恨地剜了陈默一眼,再不敢废话,带着两个大气不敢出的打手,狼狈地躬身退了出去,脚步仓皇,活像有恶狗在后追赶。那股弥漫院中的刺鼻劣质汗臭和戾气,似乎也被骤然抽离。
喧嚣过后,死寂重新降临。清晨湿漉漉的风拂过老梅枝头,仿佛刚才的狰狞从未发生。但那满地泼洒的污水痕迹,以及丫鬟们兀自惊魂不定的苍白小脸,又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这世家豪门深处无处不在的险恶暗礁。
陈默暗自松了口气,胸口的温热渐消。他看向赵飞燕,正要躬身行礼道谢。
“陈默。”赵飞燕却先一步开口,那清冽如冰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她的目光依旧带着探究,在他身上逡巡片刻,然后移向他身后那间狭窄低矮的倒座房。“随我来。”
说完,她转身,裙裾微动,步履轻而稳地先行步入正厅侧边的书房。那扇雕刻精致的木门在她身后虚掩,仿佛一个隔开两个世界的象征。
陈默心中一凛,面上却无波澜,举步跟上。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淡淡墨香、松烟与某种清冽冷梅气息的雅韵扑面而来。书房宽敞明亮,靠墙是整排黄花梨木书架,错落有致地摆满了书册。靠窗一张宽大紫檀书案,文房四宝摆放极其规整,纤尘不染,犹如经人手精确测量后摆放的器具。
赵飞燕并未坐到书案后的主人椅上,而是站在一架由精巧黄铜零件驱动的巨大西洋座钟旁边。那钟的玻璃罩被擦拭得闪闪发光,内部齿轮咬合转动,发出轻微而精确的“哒哒”声,秒针稳健地一格一格移动,精密如同她的为人。
她没看陈默,目光似乎落在对面墙上悬挂的一幅工笔重彩《松鹤延年》图上,声音听不出情绪:“虎威堂之事,非你等贱奴该背负之重。但,我静宜院的人,自有规矩。杂役份例,每日三文,逢年节或主子赏赐,另计。”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了一下旁边钟柜光洁坚硬的黄铜边框,“你在静宜院轮值,不过七日。欠债十五两本钱……凭何偿?”
说到最后一句,她终于转过身,那双深邃清亮的凤眸静静凝视着陈默,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掩饰,直达他灵魂深处。这绝非简单的质问,她在等一个能让她觉得此人不同的答案。
陈默心中一紧,面上却越发坦然。他知道,此刻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可能成为这位大小姐判断自己的关键。他不是那个懦弱等死的原身。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从怀中取出一方同样洗得泛白但异常干净整洁的旧布巾。
他小心地将布巾摊开在几步外那张花梨木茶桌一角,避免触及桌上价值不菲的青瓷茶具。布巾中心,赫然静静躺着一物——一块巴掌大小、不规则的微微泛着米黄温润光泽的东西。其形貌粗陋,甚至有些坑洼不平,边角粗糙如同河滩上随意捡拾的石块,通体绝无半点可称为装饰或艺术感的线条与刻痕。然而,就在这粗陋外表的包裹之下,整块东西却透出一种奇异的晶莹剔透的质感。仿佛最普通的河泥经过千年沉淀,机缘巧合淘洗掉了所有杂质,内蕴的澄澈光华悄然流淌。晨光从轩窗流泻进来,恰好照射在其表面,竟折射出一圈柔和、纯净、几乎与温润玉石同质的米黄色光晕。
“禀小姐,”陈默的声音沉稳,带着一股奇异的说服力,“小人不敢言大话。但,此乃小人这两日闲暇,借灶下些许不起眼的油渣草木灰等物,试手所出。其名曰‘皂’,专为濯洗之用。”
赵飞燕的目光骤然被这块奇特的“石头”攫住!身为江南世家掌上明珠,天下奇珍异宝在她眼中早已习以为常。水晶羊脂、翡翠琉璃...哪一样不是精雕细琢、流光溢彩?可眼前此物,颠覆了她的认知!粗陋!极其粗陋的外表!偏偏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澄澈光晕!这矛盾到极致的感觉死死攫住了她的视线。
她面上未露丝毫波澜,莲步轻移走近,却未伸手触碰。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浅淡、带着一丝类似青草与阳光曝晒后清新木香的味道,钻入她的鼻端。这味道也奇特,与香铺任何脂粉、头油、熏香、甚至是沐浴所用的澡豆都截然不同!它干净!太干净了!干净得仿佛带着一股近乎凛冽的意味,能把世间所有污浊气息都硬生生剥离驱散!这味道直击灵魂深处对洁净的原始渴望。
“何物能比金玉?”赵飞燕冷澈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难以掩饰的惊异与探询,开口问道。她声音依然平静,但那瞬间微凝的呼吸泄露了她内心的震撼。
“非金非玉,其价在金玉之上。”陈默平静回答,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奇异力量。“世人濯洗,用胰子混灰石粉、淘米水、皂角,费时费力,污垢难净,油脂残留。而此‘皂’……”他微微停顿,目光迎向赵飞燕那深潭般的探究目光,话语如珠落玉盘,一字一句直叩其心:“一厘之量,浊水可令其为清汤;一指之污垢,瞬息可涤荡至毫发无遗,衣物洁如新雪,肌肤滑腻生光。小人斗胆断言——此物出,天下浣衣净垢之习,必将为之而改!”
他字字句句没有提及一个“钱”字,但其中隐含的商业价值与颠覆性的冲击力,如同惊雷在赵飞燕这位商业奇才的心中轰然炸响!改天下浣洗之习!这是何等的口气?!这其貌不扬的一小块东西,竟然蕴含着足以撼动一个古老行业根基的能量?!
赵飞燕的心,因这番惊人之语猛地一跳。她那玉雕般的面容虽仍如覆薄冰,纹丝不动,然而那双望向污浊水盆的眸底,却悄然滑过一丝不易为人所察的微光——宛如寒冬冰封湖面下,一缕暗流猝然涌动,刹那间搅动了数尺下的湖水。她对那团黄浊污垢本能的厌弃,此刻竟被一种强烈到足以压过一切本能的新奇感所覆盖!
这块粗砺丑陋之物,真具如此神力?
这念头如同破开冰隙的新芽,带着莽撞却无可阻挡的力量向上蔓延。赵飞燕伸出春葱似的纤指,轻轻拂过桌上另一块洁白如雪的锦帕——那是她刚才拭去手上沾染的一点点积年墨迹所用,此刻帕角赫然可见指痕拖曳出的灰黑污迹,顽固如烙。
“证明。”
书房内光线渐盛,窗外树影婆娑摇曳,无声投在地面。那座铜钟依旧滴答作响,带着精确到冷酷的节奏。
赵飞燕清冽如泉的声音吐出两个字。目光如电,牢牢锁定了她视作污迹的那方锦帕,又缓缓移向陈默掌心那块粗砺温润的“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