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七日后。

日光正好,透过新擦拭过的琉璃窗棂(赵府用得起),将静宜院大小姐赵飞燕的书房映照得亮堂堂,纤尘无一丝可遁形。紫檀书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三件东西,如同等待阅兵的锐士。

正中,一叠裁切得方方正正、半掌厚的淡黄松木托盘。盘上,静静排列着八块婴儿拳头大小、棱角规整、边缘如刀切般平滑的玉白色方块。它们不再是最初那软塌塌的皂胚,而是历经风霜凝结打磨后的“玄霜皂”!质地温润紧密,似细雪初凝,内蕴隐隐的细腻光润,透着一股内敛而干净的力量。没有繁复雕花,没有鎏金饰物,纯粹、简洁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种超越俗物、近乎“格物”本身的纯粹美感。

左首边,是一只素白薄胎敞口小瓷碗,碗中盛着小半碗凝露般清澈透明的淡绿色液体。阳光穿过琉璃窗,折射在这凝露上,竟在碗底投射出几圈彩虹般的微小光晕,随着角度变幻流转,神秘而动人。

右首边,则是一个相对粗糙些的小陶罐,半开的口中透出另一种凝露的色泽——更深沉些,近似雨后初晴时嫩叶舒展的翠绿。

这便是格物之所七日之功!两种不同品相的“玄霜凝露”(陈默取的内部代号,正式售卖时用“凝肤露”或“净颜露”更雅),与最初研制的“基础皂”!

赵飞燕坐在书案后,一手捻着一小块裁剪下的旧绸边角料(特意选了染污最重、最难洗的一块),另一手捏着那方正的皂块一角。她的动作优雅而娴熟,先在绸料污迹处抹动几下,细腻泡沫随之生起;再以指尖蘸取少许左侧碗中的淡绿凝露,极小心地滴落于泡沫堆积之处,缓缓揉匀;最后才将绸料浸入旁边盛着清水的铜盆。

当那块焕然一新的旧绸被提起,在阳光下流淌着清亮水珠,原本如同胎记般顽固的杂色油污与果汁渍痕彻底消失无踪,连最细微的泛黄边缘也变得雪白如初时,赵飞燕那双常年如寒冰映月的眸子,才真正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澜。

淡绿凝露的洁净力与温和度,远超固体皂!而且,指尖沾染过的皮肤上,留下一种极其奇特、难以描述的触感——既非澡豆搓洗后紧绷的涩滞感,也不是猪胰皂涂抹后残留的微腻油膜感,而是一种……仿佛被最上等的蚕丝轻轻包裹住水分、又被清冽泉水反复涤荡后的奇异舒爽通透!清爽,却又不失温润丰盈!这感觉,如同在疲惫的盛夏触碰到浸过冰泉的丝绸!

饶是赵飞燕性情清冷,内心那根为商海巨利拨动的弦,也禁不住发出一声悠长的、饱含亢奋的颤鸣!

“小……小姐!”一旁屏息凝神的春兰,眼睛瞪得溜圆,指着赵飞燕刚刚用凝露清洗过的手指,忍不住小小地惊呼出声,“您……您的手!”那几根原本就白如凝脂的手指,在窗外强光的直射下,指尖肌肤竟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莹润质感,如同精工细琢的上好薄胎白玉!连指关节处原本若隐若现的细微纹理都似乎被淡化了!真正是肤若凝脂,莹润生光!

赵飞燕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稳住。她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只是拈起一块崭新的“玄霜皂”,又拈起一块软布,再未尝试那淡绿凝露。目光却落在了那一小碗淡绿凝露上。此物之效,足以让天下所有对“冰肌玉骨”孜孜以求的贵妇人……为之疯狂!

“此露……能自洁?无需皂?”她问道,声音平稳如昔,却带着更深沉的分量。

“回小姐,”陈默站在下首,恭敬应道,“此凝露本身便是极洁净之精华凝练,无需外皂辅助。其力柔和而深入,最能涤清肌理,保蕴水润精华。只是……”他话锋一转,脸上适时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疾首”,“此物凝练耗费更巨,原料需反复筛选提纯,火候稍有不慎便成废汤……小人也只侥幸得了一碗(淡绿版),此陶罐中之绿,已是竭尽全力二次提萃所得,洁净效用不及前者十之三四,亦不复那等冰透触感。” (技术壁垒强调!)

“至于固体玄霜皂,”陈默将那块方正的皂递还给春兰(春兰赶紧恭敬接过),“以草木灰精碱强凝之,去油污最猛,适宜洗衣去渍,亦可沐浴,只是洗后肌肤易生涩感,远不及凝露温和滋润。”

三言两语,产品定位、成本高低、核心技术难度,清晰划分!

赵飞燕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在三种不同的“玄霜”器物间流转。她心中那张由“人心向洁”勾勒出的庞大银钱网,此刻正在飞速细化和膨胀!市场细分,价格分层,利润阶梯……这个叫陈默的贱奴心中,竟藏着一套如此缜密而致命的商业攻伐之术!

“各产几何?成本几何?售价几何?”赵飞燕不再绕弯,刀刀切入核心。数字,是商人终极的语言。

陈默胸有成竹,立即回应:“其一,固体玄霜皂:以目前所得原料与制具(强调瓶颈),月产千块足矣。核心材料乃市价贱如尘土之牲畜废油渣、草木灰与劣酒,刨去损耗器具,每块皂耗料……不足三十文!售价……小人斗胆以为,至少不可低于……”他伸出两个指头,“二两纹银!”

“二两?!”捧着皂块的春兰手一抖,差点没把皂摔地上!三十文本钱的东西……卖二两?!那是翻了快百倍啊!这……这不是抢钱吗?!

赵飞燕眼中却毫无波动,反而掠过一丝玩味:“理由?”

“其一,绝品!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世人皆知此物妙用,却无一人可仿!”陈默声音清晰有力,“其二,省!一块皂省去皂角澡豆无数,洗衣净身倍效数倍,一月用度不过二两!于中产商贾之家,小半匹细棉布之价而已!其三……”他嘴角勾起一丝极为隐秘的笑意,“小姐若不信其市价,何不……亲‘见’之?”

他从袖中(实际是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粗布袋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未经打磨、边缘粗糙、毫无美感可言的“废料皂”!颜色灰白夹杂,甚至能看到几粒未滤尽的草木灰小颗粒!论卖相,连静宜院粗使婆子用的劣等猪胰皂都不如!

“此乃废料残渣所凝次品,药力稍弱,块头也小。小姐若遣人带三五块此物,去东市钱婆子的当铺门口……随意一试水?”

陈默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要用实战,来让事实说话!让市场需求来定价!这比任何口舌之争都更有力量!让赵飞燕看看,这些所谓“次品”在民间能引发何等抢购狂热!

赵飞燕沉默。窗外阳光正好,书房内落针可闻。她最终缓缓抬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陈默脸上,第一次,用带着一丝复杂审视又混杂着实质欣赏的语气道:“你为商贾之才,埋于此杂役之身,实乃……明珠暗投。” 这句话,是对他商业策划的高度认可,也是一种近乎摊牌的审视——你到底还藏着多少本事?

陈默不卑不亢,深深一揖:“小姐错爱。小人只求一隅栖身,以格物小技偿还孽债罢了。”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核心诉求依旧是生存与还债。

“罢了。”赵飞燕不再纠结身份的话题,视线移开,“凝露呢?”

陈默立刻打起精神:“淡绿之露,因原料与火候之苛,非机缘巧合不可复得,量少近乎孤品,称其为‘玄霜玉髓’亦不为过!小姐若愿割爱,售于真正豪门贵戚……小人斗胆估价,至少百两黄金一试!”

“嘶……”这次连赵飞燕也忍不住眼皮跳了一下!百两黄金!那就是千两白银!买一小碗洗手的凝露?!疯子!但这疯子,似乎笃定这世道真有愿为极致洁净一掷千金的疯子存在!

“罐中之绿凝露,虽不及玉髓,却也远超寻常澡豆香膏百倍!其用料亦属上乘,耗费甚繁。若能月得十碗,每碗……也当值纹银五十两!至于固体玄霜皂,”陈默最后指向那方正皂块,目光灼灼,“二两纹银,起步!”

惊雷三响!炸得春兰眼冒金星!她端着那价值二两银子的皂块,感觉手心里托的是一座小金山!沉甸甸,烫得很!

赵飞燕指尖在那光滑的紫檀桌面上缓缓划过,如同将军在沙盘上推演战争。片刻,她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玄霜玉髓……非卖。”她语出惊人!

这稀世孤品,她不打算作为商品出手!而是——

“寻一等一的沉香木料匣,内嵌素锦,外封蜡印!此玉髓……只赠三人。”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书房高墙,落向了赵府深处最高处的瑞萱堂(老太太佛堂)、后院最清雅的听香水榭(夫人居所)以及……东宫太子妃即将于下月路过江宁的隐秘行程!“非是售卖,乃是……人情!”

孤品,只有成为无法标价的“人情”,才能撬动最大的权势支点!才能让某些人对赵家、对她赵飞燕另眼相看!这是一步远超金银价值的绝杀棋!

“另外两样……”

“绿凝露暂名‘清颜玉露’,固体皂暂名‘净尘玄霜’。”陈默立刻补充了更雅致的商品名。

“可。”赵飞燕颔首,“府中各房女眷、积年管事内眷,尤其管着厨下采买的几位老妈妈处……春兰。”她忽然点到春兰名字。

春兰一个激灵:“婢子在!”

“你心思细,认得人多。这两日,你将这‘清颜玉露’分装在小巧瓷瓶内,”她指着右首边陶罐中的凝露,“固体玄霜皂也裁出更小的方块,一并包裹妥当。你亲自送去各房,就说是大小姐得了几样新奇洗濯小物,让她们随意试试,只说新奇,不必言功效,更不可提半个钱字!”

她目光如电,盯着春兰:“只送,不求任何回应!明白了?”

春兰立刻心领神会,这是要借赵府这棵大树本身内部的“人言口风”来做最可怕的活水广告!让所有人在“不经意间”感受到这两样东西的妙用!只要一家子的女人用了都说好,这种无声无息的口碑扩散速度,比任何吆喝都要恐怖十倍!这就是权贵之家的隐形营销场!当所有管事娘子都在厨房水槽边开始下意识优先使用“净尘玄霜”时,当所有有脸面的丫鬟都开始偷偷学着小姐们用“清颜玉露”时……钱婆子的当铺门口还需要演戏吗?

“婢子明白!”春兰脆生生应下,眼睛亮得像小灯泡。

安排完内部造势,赵飞燕的视线最终才回到陈默身上。这贱奴脸上那三日熬出的疲惫痕迹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却因为刚才一系列精准的商业分析与这即将落地的惊世棋局,而隐隐焕发出一种名为“野心”的神采。虽依旧垂手躬身立于下首,其形卑微,但其内蕴含的力量之核,已初露峥嵘。尤其是那三日夜熬出的憔悴伤痕,更带出一种破茧般的狠戾光芒。

“此事干系甚大,”赵飞燕的声音冷而重,目光锁住陈默,“半月之后,瑞萱堂寿宴,府中内外女眷齐聚……该见分晓之时!”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陈默缠裹过伤布的手臂处衣痕,“制售之事,你居首功。待见利之后,当初允诺,自当践诺。”

最后两个字“践诺”,说得极有分量!当初允诺的,是清除虎威堂麻烦之后的“三等家丁”身份!是财富!是地位的跨越!

陈默心头骤紧,一股热流涌上!成了,半月后就是鲤鱼跳龙门的时刻!败了……尸骨无存!

他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却掩不住言语中的斩钉截铁:“小人必不负大小姐所托!定让那玄霜之洁,为赵家……也为我,铺一条通天之路!”

雨丝,绵绵密密,如同江南织女织不尽的愁绪,浸透了白日的喧嚣,也浸润着江宁府的百丈软红。

南市“宝通”当铺那三进院子的朱漆大门檐下,水帘如幕,发出唰唰的催人眠声。钱婆子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酱紫色绸褂,斜倚在酸枝木柜台后一张铺了半旧弹墨椅垫的官帽椅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柜台上摊着一本账册,墨迹被湿气浸润得有些洇染。伙计狗剩缩在柜台角落的小马扎上,抱着胳膊打瞌睡,嘴角挂着可疑的晶亮痕迹。

突然!

当铺临街那两扇厚重木门被粗暴地拍响!咚咚咚!像是有人在用拳头猛砸!

“开门!快开门!东家!钱婆子!开门呐!有好东西!天大的好东西给您掌掌眼!” 一个急促兴奋又带着点市井油滑的大嗓门穿透雨幕和门板,直冲进来。

钱婆子被吓得一个激灵,好悬没从椅子上滑下去!狗剩也猛地从马扎上跳起来,揉着惺忪睡眼,嘴角的哈喇子还在。

“晦气!这大雨天的是哪路急死鬼讨债来了?”钱婆子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狗剩,去看看!别是哪个穷疯了来死当破家当的!”

狗剩赶忙跑过去,费力地抬起厚重的门板插销。

嘎吱——

门才开一条缝,一个湿漉漉的身影就泥鳅般钻了进来,带进一身冷飕飕的雨气水雾,差点撞在狗剩身上。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一脸短髭,一身短褐被雨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得身形更显精瘦。他腋下死死夹着一个破旧的小布包袱,此时正被主人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他眼睛晶亮,带着一股走夜路拾了金元宝般的狂热亢奋!

“钱婆子!钱婆子!您老开眼!瞧瞧这个!”精瘦汉子不待站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柜台前,一把将那湿漉漉的包袱摊开在光亮的酸枝木柜台上!水珠噼啪落下。

包袱皮揭开,露出了里面包裹的东西——三块灰不溜秋、边缘粗糙、形状甚至有些歪扭的小方块!它们湿乎乎地贴着柜台,颜色黯淡无光,表面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草木灰颗粒凸起!寒酸得比路边野店的洗衣石还不如!

“什么腌臜玩意儿!脏了我的台面!”钱婆子眉头拧成疙瘩,一脸嫌恶,伸出染着艳红蔻丹的手指远远指着那三块灰疙瘩,“瘌三儿!你个泼皮皮赖骨!敢拿这种糊弄讨饭的烂石头来消遣老娘?!”

叫瘌三儿的汉子却毫不在意钱婆子的唾骂,反而像是攥着什么绝世珍宝,拿起其中一块最丑的灰疙瘩,沾了点自己脸上流淌到下巴的雨水,然后……

众目睽睽之下!他拿着这块灰疙瘩,直接在刚才拍门时溅在柜台角一摊半干半湿、混着污泥和不知名油渍的水迹上,用力地来回擦拭起来!

泥点子飞溅!污痕在灰疙瘩的摩擦下迅速晕染开一片更大的污黑!那动作粗鄙蛮横,看得钱婆子心头火起,正要拍案叫伙计赶人!

“好了!”瘌三儿怪叫一声,停下动作。

更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瘌三儿随手端起狗剩刚才喝水喝剩下的、还飘着几片茶叶沫子和可疑油花的一杯残茶,看也不看!哗啦一下,全泼在柜台那块被他用灰疙瘩擦拭过的污黑区域上!

紧接着,他用自己那沾着泥污雨水、指甲缝都是黑的脏手,就在那泼了茶水、混着油泥的污迹处,极其粗暴地用力抹了几把!

嗤——啦——

一种刺耳的、仿佛油腻被强行剥离的摩擦声响起。

瘌三儿抹了几下,就喘着粗气收回了手!

钱婆子鄙夷的眼神,狗剩茫然好奇的目光,全都死死地、钉在了被瘌三儿抹过的柜台那块酸枝木表面!

光滑的红木台面上,刚刚污黑肮脏的那一块区域……不见了!露出了底下原本油润的木纹!

像是被人用刀硬生生刮去了一层污垢!干净得发亮!

不仅那块污迹被抹得几乎不见踪影,连带着周围一圈,都被那股蛮力下的湿抹布(其实就是他的手)擦出了明显的清新分界!一块是原本浸透油污、黯淡无光的深色,一块是被强行“清理”出的、恢复了几分木色的“净土”!对比如此触目惊心!

瘌三儿喘着粗气,带着一丝力竭的疯狂,把灰疙瘩再次沾了点茶水,不顾手掌黑泥污糟,直接开始揉搓自己短褐衣襟前襟一大片混着污泥和黄汤渍的油污!

更让人无法直视的场面出现了!

那块灰疙瘩在那片肮脏的衣料上疯狂摩擦!黑灰色的泡沫如同污水沟里生出的鬼魅,迅速涌起、堆积、变质,将污渍彻底覆盖、吞噬!

然后,瘌三儿猛地将那块沾满乌黑泡沫疙瘩的衣襟,狠狠按进了旁边铜盆狗剩刚端来预备给钱婆子洗手的、还算干净的半盆水中!用力搅动!

刺鼻的酸腐混着皂角的奇特味道猛地炸开!

“嗷——!”狗剩猛地捂住了鼻子!

钱婆子也一脸恶心地用手帕使劲扇风!

瘌三儿不管不顾,揪着那湿透的衣襟,从水中提出来,拧了一把!

哗啦!

一溜乌黑的脏水淌在地上,腥臊味弥漫开。

他拎着那拧过的衣襟,摊开在钱婆子眼皮底下!

那片刚刚揉搓摩擦过的衣料区域……那一片狼藉的黄汤泥点子……消失了!留下一块颜色明显浅淡了许多、质地略显粗糙但绝对算是“干净”的布面!尽管周围其他地方依然油黑污亮。

瘌三儿喘着粗气,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兴奋的汗水,他死死盯着钱婆子瞬间凝固、继而如同见了鬼般瞪圆的双目,嘶哑着嗓子吼道:“婆子!你看清楚!老子这件破衣从过年穿着到如今,油泥浸得比牛皮还硬!这‘宝’……就凭这一手!值多少?!老子要活当!十块!给老子凑十两银子周转!” 他把那三块灰疙瘩(包括用过的那块)往前狠狠一推!

钱婆子整个人已经僵在了椅子上!

她不是不识货的人!当铺练的就是火眼金睛和心狠手辣!可今天这瘌三儿拿来的东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灰疙瘩丑是丑,可它起泡?它能……强行刮油?!能硬生生把这泼皮赖衣上的陈年老垢洗出一块“白”?!虽然布还是破布……

钱婆子的心肝在疯狂颤抖!做了一辈子当铺生意,收过破衣烂衫,收过假珠伪玉,可她从未见过这种能把污垢直接剥下一层皮的“石头”!这哪里是石头?这分明是……刮油的刀!能刮油……那就能刮其他东西!能刮其他东西……那……

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猜想如同电流般窜过背脊!一个疯狂的数字在她心底炸开!

“你……这……哪来的?”钱婆子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惊疑不定的颤抖。

“哪来的不用你管!就说敢不敢收?十两!活当!半年赎!”瘌三儿一脸市井刁民的滚刀肉表情,唾沫星子都飞到了酸枝柜台上。

钱婆子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十两?!买这破石头?她疯了吗?!可……若是……她想起了昨日偶然听府中账房闲话,说赵府里最近……似乎有种极为霸道的新鲜洗濯法子?

“砰!”

瘌三儿见钱婆子犹豫,一巴掌狠狠拍在柜台上,震得那三块灰疙瘩都跳了一下!他咬牙切齿:

“晦气!老子知道你没这眼力!嫌老子东西腌臜是吧?”他一指当铺门口那条宽阔而泥泞、被雨水搅和得黄汤横溢的青石板街道,“瞧着!看清楚!”

在钱婆子和狗剩错愕的目光中,瘌三儿抄起另外一块没用过的灰疙瘩,一步冲进店铺门口屋檐外的雨幕!他弯腰,在那被无数车马脚印、泥泞污水浸透、油污早已板结的街石上,疯狂地剐蹭起来!雨水冲刷着他的手臂,泥点子糊了他半边脸!

他像是一头在泥潭里撒泼打滚的狂牛,嘶吼着在雨幕和污泥中,用那块丑得出奇的灰疙瘩,硬生生在肮脏的街石上,剐擦出一片长条形、足足有一尺见方的、相对……干净的地面!

瘌三儿浑身湿透,泥污满面,如同刚从沼泽里捞出来的鬼。他站在当铺门口,隔着雨幕,指着那长条状显得格外“洁净”的石板区域,对着店内目瞪口呆的钱婆子和狗剩,发出了野兽般的狂笑,笑声混合着哗哗的雨声,刺耳又癫狂:

“看见了吗!老狗!这他娘的就是宝!洗天洗地洗他祖宗的脸皮的宝贝!十两!你当不当?!不当老子去对面‘德丰兴’!”

这一刻,瘌三儿在泥水中的癫狂表演、那三块被雨水浇得灰溜溜躺在柜台上的丑疙瘩、当铺内外众人如同中了定身法般的惊愕,伴随着这场愈下愈大的春雨,无声却凶猛地浸入每一个目击者的眼底、耳中、心魄!南市宝通当铺掌柜那一声走调变形的惊呼,足以撕裂这阴雨天的沉闷,钻进每一个有心或无心窥探者的耳膜里:

“当——!!!立……立字据!!!”

夜色更深,雨声潺潺。

城东,锦绣坊最深幽处,一户朱门高墙的宅邸内。灯火辉煌,金玉满堂。一张镶嵌着螺钿云母的紫檀圆桌旁,坐着一个锦衣华服、蓄着长须、面容富态却眼神如鹰隼的老者。他是江宁府坐拥七家绸庄、半城染坊的巨贾——何鸿福。

他面前桌案上,只放着一小块刚从“宝通”当铺辗转花了大代价弄出来的灰白色、边缘粗糙的丑疙瘩!雨水并未洗尽它本身的脏污。旁边还放着一张墨迹淋漓、笔迹慌乱仓促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南市奇宝,名号未明,赵府……似有风起?”

何鸿福浑浊却锐利如毒蛇般的眼珠,死死钉在丑疙瘩上那些细微的草木灰点和油光浸润后的痕迹上,瞳孔深处风暴酝酿。他粗短的手指,无声而用力地捻紧了那潮湿的纸条边缘。

“赵府……赵飞燕那黄毛丫头……”

老者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冰冷森然、如同夜枭低语的字:

“她……掘着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