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羲山的月光总带着三分凉意,淌过竹梢时碎成一片银斑,落在祝昭宁翻飞的剑穗上。

她刚满十七,正是爱偷闲的年纪。白日里被师父罚扎马步,腿肚子还泛着酸,又被大师兄孟君安盯着练了两个时辰的太羲剑基础式,剑穗扫过青石的轨迹稍有偏差,就被那剑不轻不重地敲在手腕上。此刻趁着夜色溜到后山,倒不是为了偷懒,是想试试新悟的那招“流萤穿竹”。

剑是师父给的入门剑,剑身不算顶尖,却被她用细沙磨得锃亮,映着月色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此刻挽出的剑花里还带着青涩,却有股野劲儿——手腕翻转时带起风,掠过竹叶便簌簌作响,惊得竹丛里宿着的雀鸟扑棱棱飞起,翅膀撞得竹叶哗哗落。

她练到兴头上,足尖点着一块半浸在溪水里的青石跃起,剑脊劈开夜风,眼看就要刺中三丈外那棵老竹,脚下却忽然踢到个软物。

“唔……”

一声闷哼混在风声里,细得像蚊蚋,却在这寂静的山里格外清晰。

祝昭宁吓了一跳,收势不稳,踉跄着跌坐在地,尾椎骨磕在石头上,疼得她龇牙咧嘴。手里的剑“哐当”落地,剑穗缠着的红绳散开半尺,她借着月光看清了脚边那团黑影。

是个人。

他侧躺着,玄色衣袍被血浸透了大半,黏在潮湿的山石上,发髻散了,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额角,沾着草屑和泥土。

唇色泛着青,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显然伤得不轻。最惹眼的是他腰间那块玉佩,被血污糊了大半,却仍能看出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着条张牙舞爪的龙——只是龙纹被血遮了,倒像块普通的兽纹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祝昭宁握剑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太羲山虽不算与世隔绝,常有远游的居士来借宿,却也少有人跑到这后山深处,更别说穿得这样讲究的男子。

她想起二师姐崔静兰出师下山前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时候二师姐刚帮山下镇里的寡妇夺回被地痞抢去的田契,袖口还沾着血,却拍着她的肩说:“江湖路险,人心比山路更难走。”正想扬声喊远处练夜功的师兄,那人却忽然动了动,睫毛颤了颤,露出双半睁的眼。

那双眼很深,像藏着太羲山最深的潭水,平日里该是清亮的,此刻蒙着血和痛,却在看清她时,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人。那点诧异转瞬即逝,眼尾的红血丝慢慢爬上来,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又沉沉地阖上,彻底晕了过去。

“喂!”祝昭宁推了他一把,没反应。她蹲下身,手指试探着往他鼻下探——还有气,但是十分微弱,吹在指尖凉丝丝的,像将熄的烛火。

夜风卷着竹香过来,吹得她后颈发凉。山涧里的水潺潺流着,远处传来几声不知名的兽叫。

她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解下腰间的护身玉佩,那是块暖玉,被她揣了多年,总带着体温。她把玉佩塞进他冰凉的手里,用他的手指攥紧:“师父说这玉能安神保平安,你先拿着,可别死这儿了。”又扯了块干净的衣角,是她刚换的里衣,蘸了山涧水给他擦脸。

溪水凉得刺骨,她的指尖冻得发麻。擦到下颌时,指尖触到道新伤,还在渗血,边缘泛着点青。

她忽然想起九师兄萧遥练硬功时,也是这样添新伤盖旧伤,那时候她总笑话他“把脸当靶子练”,却会偷偷把三师姐配的药膏塞给他。此刻看着这人下颌的伤,心里莫名软了些。

“算你运气好,遇上本姑娘。”她嘟囔着,反手将剑插回剑鞘,剑穗的红绳扫过手背,有点痒。她费力地架起他的胳膊,这人才看着清瘦,架起来却重得很,像是灌了铅。“死沉死沉的……要是个坏人,我就把你丢进山里喂狼。”

她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半拖半扶地往门派最外围的待客院挪。山路崎岖,他的靴子时不时蹭到石头,发出沉闷的响声。走几步就得歇口气,她的短打裙摆被露水打湿,贴在腿上,冰凉一片。

快到待客院时,他忽然哼了一声,像是疼醒了,却没睁眼,只是无意识地往她这边靠了靠,呼吸喷在她颈窝,带着点血腥气,还有种极淡的香——那是宫里贵人才能用的香料,她在下山采买时见过,一小盒就要十两银子。

待客院平时少有人来,只有两间空置的厢房,窗纸破了个洞,蛛网结了半扇门。祝昭宁把他拖进靠里的那间,屋里有张旧木床,铺着层薄褥子,是前几日有师兄刚晒过的,带着点阳光味。她刚把人扔到床上,就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轻得像猫踩在棉花上。

回头一看,是三师姐宋望。她刚从后山采草药回来,竹篮里装着半篮紫花地丁和鱼腥草,显然是被她方才拖人时的动静惊动了。宋望穿件素色布裙,裙摆沾着泥,手里还攥着把刚拔的艾草,看见屋里的情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小师妹,这是……”宋望的声音总是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她放下竹篮走到床边,目光落在那人胸口的伤口上,那里的玄色衣袍已被血泡成深紫,还在慢慢往外渗。她伸手掀开衣襟一角,动作轻得像拂去花瓣。

月光从窗棂的破洞漏进来,照亮了那道狰狞的伤口——足有三寸长,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不像是普通的刀伤,倒像是被淬了毒的锯齿刀划开的。宋望从发髻上拔下根银簪,轻轻刮了点血渍,那原本光亮的银簪头竟瞬间黑了半分,像被烟熏过。

“是毒。”宋望的声音沉了沉,抬眼看向祝昭宁,眼底带着点凝重,“而且不是江湖上常见的毒,药性很烈,像是……宫里才有的牵机引。”

祝昭宁愣了愣。她虽久居山中,却也听过宫廷秘毒的名头。二师姐走南闯北时,曾在信里提过这种毒:“牵机引,见血封喉,入口断肠,唯皇家秘方能解,寻常大夫见了也只能摇头。”那时候她只当是江湖传说,没想到真能遇上。

“那……那怎么办?”她下意识地看向那人苍白的脸,他的睫毛很长,此刻却像沾了霜,微微颤着。她忽然觉得这捡来的“麻烦”,好像比想象中更棘手,像抱了团烧红的炭,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宋望没答话,转身回自己住处取了药箱过来。箱子是师父给的,红木做的,边角包着铜,里面整齐地码着金针、药膏和晒干的草药。她取出最长的几根金针,指尖稳得像磐石,一根根刺入他胸前的穴位,每一针都准得毫厘不差。

“先稳住再说,我去取师父珍藏的清霖露,或许能压制一时。”她收拾着针囊,目光又扫过那人腰间露出的玉佩一角,“还有,他的身份恐怕不简单,你别声张,先瞒着师父和师兄们。”

祝昭宁点头,看着宋望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裙角扫过院门口的青苔,带起阵艾草的香。她又转回头,床上的人呼吸依旧微弱,眉头却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喉间发出极轻的气音,听不清在说什么。她忽然想起方才触到他掌心时,那冰凉的温度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受惊的小兽。

她伸手,轻轻抚平他蹙着的眉。指尖划过他下颌的新伤时,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人是谁?又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被下这样的狠手追杀?那玉佩,那牵机引,还有他身上那点若有若无的香,像串散落在地上的珠子,隐约能看出点轮廓,却又拼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