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羲山的晨雾还没散尽时,演武场的青石板上已落了层剑穗扫过的痕迹。萧遥收剑驻足,玄色劲装后背洇出片深色汗渍,目光却越过练武的师弟们,落在东侧月洞门的方向。

昭宁已经数日没有找他练剑了。

往常她练完剑总爱缠着他比试,太羲剑法的“惊鸿式”需两人配合拆解,她的剑尖总在离他咽喉三寸处停住,剑穗扫过他耳际时,会带着她发间的皂角香。可这半月来,她收剑的时间越来越早,剑穗上的流苏磨得发毛,都没想起让他帮忙换根新的。

“九师兄,看招!”

身后传来师弟的喊声,萧遥侧身避开剑锋,手腕翻转间已将对方的剑压在石板上。师弟哎哟一声讨饶时,他眼角的余光又瞥昭宁提着个食盒,脚步轻快,靛蓝色的短打裙摆扫过带露的野草。

他再也忍不住了:“师妹,你干什么去?”

“师兄,我去去就回!”她远远喊了声,连往常必问的“看我今日剑法学得如何”都省了。

萧遥的指节捏得发白。那食盒他认得,是去年昭宁生辰时,他亲手刨的楠木方子,边角打磨得圆润,就怕硌着她的手。此刻食盒上系着的红绳,在晨雾里晃得刺眼。

午时的阳光穿过竹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萧遥抱着刚修好的剑匣往回走,路过待客院西侧的竹林时,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是昭宁的声音,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柔软:“你试试这招流风回雪,我近日才领悟......”

他放轻脚步绕到竹丛后,看见昭宁正站在青衫男子对面,手里的木剑比划着招式。那男子背对着他,身形清瘦,左手握着本摊开的书,右手却极自然地搭上昭宁的手腕,指尖轻点她的脉门:“这里要沉气,像这样......”

萧遥的呼吸猛地一滞。太羲弟子男女之间授艺,从不会如此近身 便是他这个师兄,与昭宁拆招时也隔着三尺距离。那男子的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常人。

“谢公子悟性真好,这才学了三日,居然看出我这个弟子的剑法不足......”昭宁的笑声混着竹叶的轻响飘过来。

谢公子?萧遥想起前几日下山采买时,听见药铺掌柜说,半月前有人在山涧发现血迹,还拾到块沾血的鲛绡——那是宫里人才用的料子。

他悄然后退,剑匣上的铜环轻轻碰撞,在寂静的竹林里格外清晰。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时,他已隐入山道的拐角,只留下被踩碎的几片竹叶。

当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决定明日去试探一番那人究竟是何底细,师妹心思纯净,别被外面的花花草草被骗了

第二日天刚亮,萧遥提着两柄木剑站在两人昨天练剑的地方,见昭宁笑吟吟带着那青衫男子走来,故意把其中一柄往地上一扔,剑柄朝下砸在石板上:“谢公子既是懂剑之人,不如切磋一二?”这给两人看啥眼了,尤其是昭宁,她以为自己做梦呢,怎么三师兄在这里。

谢舟看了眼地上的木剑,弯腰拾起时,萧遥忽然拔剑刺向他的肩头——这招“裂石”来得又快又猛,是太羲剑法里最刚猛的式,寻常人避无可避。

昭宁惊呼出声时,这才发觉不是做梦,谢舟已侧身避开,左手顺势搭上萧遥的手腕,指尖看似轻描淡写地往内侧一旋。萧遥只觉一股巧劲涌来,手臂不由自主地外翻,木剑“哐当”落地,虎口震得发麻。

“萧师兄!”昭宁急忙拦在两人中间,“你这是做什么?”

萧遥没看她,目光死死盯着谢舟:“谢公子这手法,倒像是内家功夫。只是不知师从何处?”方才那一下借力打力,绝非江湖野路数,倒像是......宫里秘传的擒拿术。

谢舟掸了掸长衫上的竹屑,笑容温和却疏离:“乡下学的粗浅把式,让萧师兄见笑了。”

“是吗?”萧遥弯腰拾起木剑,忽然变招刺向谢舟下盘,“那再试试这招断水!”

木剑带着风声扫向对方的脚踝,却在离他半尺处被稳稳架住。谢舟握着木剑的右手轻轻一拧,萧遥只觉一股旋转的力道顺着剑身传来,手腕顿时酸麻,木剑再次脱手时,他看见对方左手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圈极淡的白痕,那是常年戴玉镯留下的印子。

“九师兄!”昭宁把谢舟护在身后,眉头拧成个疙瘩,“你分明是故意刁难!”

“我只是想看看,这位来历不明的谢公子,到底有几分真本事。”萧遥的声音硬邦邦的,目光扫过谢舟腰间——那里系着块玉佩,玉质温润,在晨光里泛着柔光,绝非凡品。

“是我把重伤的谢公子带回来的,他的伤还没好全呢!”昭宁的脸颊涨得通红,“师兄你太过分了!”

谢舟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无妨,萧师兄也是好意。”

“好意?”萧遥冷笑一声,捡起地上的木剑转身就走,玄色劲装的背影绷得像拉满的弓,“有些人藏在山里,未必是为了养伤。”

夕阳把竹林染成金红色时,昭宁蹲在溪边洗木剑,看见萧遥的影子投在水面上。

“师兄还在生气?”她把洗干净的剑递过去,剑身上的水珠滴在两人之间的青石上。

萧遥没接,只是盯着溪水里游动的石斑鱼:“你可知他腕间的白痕是怎么来的?”

昭宁愣了愣:“戴镯子磨的?”

“是羊脂玉镯。”萧遥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石头,“去年我随师父下山,在京郊见过锦衣卫的人戴过——那是宫里的规制。”

溪水轻轻晃荡,映出昭宁错愕的脸。

“还有他避开我那两招时的步法,”萧遥转过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落日的光,“看着散漫,实则每一步都踩在我的破绽上,那是皇家秘传的招式,寻常人根本学不到。”

昭宁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指尖的凉意顺着剑柄往上爬。她想起谢舟看的《吴郡水利志》,想起他随口说出的堤坝规制,想起师父那日意味深长的话......

“可他这几日看上去不像坏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区区数日,你又怎知他的心性。”萧遥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太羲山藏着的秘密,比这溪水深多了。昭宁,别被表象骗了。”

他捡起块扁平的石子,往水面一抛,石子打着旋儿掠过水面,惊得石斑鱼四散游开。夕阳最后的光落在他绷紧的下颌线上,映得他耳后的那道旧伤——那是三年前为了护她,被山匪砍的,至今还留着浅浅的疤。

昭宁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贪玩下山被毒蛇咬伤,是萧遥背着她跑了十里山路找九师姐;练剑摔了腿时,是他每天端药送饭,把她的剑穗换了一根又一根。

“我知道了。”她低下头,看着剑身上自己模糊的影子,“我会小心的。”

萧遥这才接过木剑,转身往回走时,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昭宁望着他的背影,看见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待客院的方向,像道无声的屏障。

晚风吹过竹林,带来远处隐约的琴声。昭宁抬头望去,待客院的窗棂透出温暖的光,青衫男子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低头翻着书。

她忽然想起萧遥的话,握着剑的手又紧了紧,指节泛白时,剑穗上的红绳在暮色里轻轻晃动,像个解不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