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竹窗糊着的绵纸被夜风吹得发颤,漏进几缕月白,落在祝昭宁捏着药杵的手上。陶钵里的药草碾得细碎,混着些琥珀色的膏体,是宋望特意配的生肌散,专治刀剑上的瘀肿。

谢时昼坐在榻边,玄色外袍脱在竹椅上,露出缠着旧绷带的肩背。伤处结了层薄痂,却在白日里动了气,又挣裂了些,渗出血珠把绷带浸得发暗。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竟比往日少了几分疏离,多了点落难公子的脆弱。

“今日九师兄练剑时又输给我了。”祝昭宁把药杵放下,取过剪子拆绷带,声音轻快得像山涧的水,“他说要不是你前日指点我,他才不会输。谢舟,你说你是不是藏了什么绝世剑法?”

谢时昼的指尖在膝头蜷了蜷。他前日看她练剑,见她收势时总差几分圆融,便想起皇家秘藏的《玄枢剑谱》里那句“收剑如收心,留三分力护己”,随口指点了两句,不想竟让她赢了师兄。他喉间低低应了声:“不过是些粗浅道理。”

“才不粗浅。”祝昭宁把蘸了药汁的棉布按在他伤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师父说,真正的剑法从来不在招式,在分寸。”她的掌心带着练剑磨出的薄茧,蹭过他结痂的伤口时,谢时昼的肩还是颤了颤。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快得像夜猫,却带起檐角瓦片轻微的“咔”声。祝昭宁的手猛地顿住,反手就抄起榻边那柄剑

谢时昼的眼神也沉了下来。他认得这气息,是靖王麾下的死士惯用的潜行术,轻而急,像毒蛇吐信。白日里他察觉有人在山腰徘徊,原以为是错觉,看来是谢砚之的人终究寻到了这里。

门“砰”地被撞开,木屑飞溅中,一道黑衣人影直扑榻前,手中长刀带着寒光劈向谢时昼的后心。

来者是靖王新收的护卫李亢,一直在找谢时昼的踪迹,前几日在山下听人说时,半月前有人在山涧发现血迹,还拾到块沾血的鲛绡。

他在太羲山寻了半天终于在一石壁上发现血迹,此处离太羲剑派很近,于是白天在门派外面观察许久,终于看见谢时昼出了房门,便动了贪功的心思。

靖王虽要活口,可若是能提着这“茶商”的人头回去,功劳岂不是更大?到时候再编个“失手误杀”的由头,王爷未必会怪罪。

“滚开!”祝昭宁侧身挡在谢时昼身前,剑出鞘时带起一阵风,精准地格开长刀。她的太羲剑法刚猛有余,却少了几分实战的狠戾,李亢的刀沉力猛,震得她虎口发麻,踉跄着退了半步。

谢时昼撑着榻沿想起身,肋骨处的旧伤却突然发难,疼得他眼前发黑。他看着祝昭宁被刀风逼得左支右绌,那柄剑在她手里摇摇晃晃,像狂风里的烛火,心口猛地揪紧。

李亢见谢时昼动弹不得,更是得意,虚晃一招逼退祝昭宁,刀锋转而直刺谢时昼咽喉。他算准了这病秧子躲不开,嘴角已经咧开笑意,却没料祝昭宁竟像只敏捷的山猫,扑过来用剑鞘死死架住刀背,同时抬脚踹向他膝弯。

“找死!”李亢被踹得单膝跪地,恼羞成怒。他难不成还收拾不了这个丫头?刀势一转,竟弃了谢时昼,直劈祝昭宁面门。

祝昭宁毕竟武功不高,勉强侧身时慢了半分,那柄长刀已带着破风的锐响刺来。她下意识抬臂去挡,却被刀刃顺着胳膊滑过,“噗”的一声扎进肩头。

不算太深,却足够疼。

她甚至能感觉到冰凉的铁刃没入皮肉的触感,下一秒,剧痛就像潮水般漫上来,眼前猛地一黑。剑“哐当”落地,她晃了晃,终是撑不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棉布短打被血浸透,红得刺眼,顺着衣摆滴在青石板上,很快积起一小滩,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

谢时昼看着那抹刺目的红从她肩头漫开,一股戾气猛地从胸腔炸开,他竟忘了肋骨的剧痛,身形如鬼魅般欺近,指尖扣住李亢持刀的手腕,发力时指骨都泛了白。

“咔嚓”一声脆响,李亢的腕骨被生生捏碎,长刀“哐当”落地。他还没来得及惨叫,就被谢时昼扼住咽喉,那力道狠得像要把他的脖颈拧断。

月光从窗缝照进来,映着谢时昼眼底翻涌的杀意,哪还有半分病弱的样子,分明是执掌生杀的帝王。

“你……”李亢的脸涨成紫色,手指徒劳地抓着谢时昼的衣袖,最终头一歪,没了声息。

尸体倒地的闷响里,谢时昼猛地转头看向祝昭宁。她还维持着握剑的姿势,肩头的血顺着胳膊流到指尖,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小红花。

“昭宁!”他踉跄着扑过去,想碰她的伤口,手伸到半空又猛地缩回,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坚持住……我去找宋姑娘,我这就去……”

他从未如此害怕过。方才长剑刺入她的肩头,他以为自己要失去这山间唯一的光了。一滴泪竟从眼角滑落,砸在祝昭宁的手背上,滚烫得像火。

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宋望提着药箱跑在最前面,萧遥和祝怀谦紧随其后,几个弟子举着火把,把小院照得如同白昼。

“昭宁!”宋望刚跨进院门就看见倒在地上的人影,药箱“哐当”一声砸在石阶上。她连滚带爬扑过去,手指抖着探向祝昭宁的鼻息,又摸到那片滚烫的湿黏——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红得发黑,把半边短打都泡透了。

“快让开!”她吼着推开围上来的弟子,撕开自己的素色裙摆按住伤口,指缝间立刻涌出鲜血。药箱被翻得乱七八糟,金疮药洒了半盒,她颤抖着手往伤口上敷,却被不断涌出的血冲开。

“伤在肩窝,没及骨……”宋望的声音发紧,牙齿咬得咯咯响,“但流得太多了,得立刻止血!”她摸出针囊,三枚银针快准狠地扎在祝昭宁颈侧和臂弯的穴位,又取过干净棉布层层裹紧,可那红色还是很快透了出来。

祝昭宁的脸白得像纸,睫毛上挂着点冷汗,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宋望探了探她的脉搏,又急又怕,眼眶红得厉害:“还愣着干什么?抬到我房里去!”

谢时昼紧绷的脊背刚松了些,就被一股大力狠狠砸在侧脸。萧遥红着眼扑过来,拳头攥得死紧:“谢舟!你到底是什么人?!要不是你,昭宁怎么会受伤?!”

他的拳头带着练剑十年的力道,谢时昼被打得偏过头,嘴角渗出血丝,却没躲,也没还手,只是望着祝昭宁,眼神里的后怕还没散去。

祝怀谦站在火把的阴影里,脸色沉沉。他看着地上穿着夜行衣的尸体,又看看谢时昼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帝王威仪,眉头拧成了疙瘩:“谢公子,此地不宜再留。”

他没明说驱逐,可语气里的疏离像寒冬的风,刮得人骨头疼。这剑派本是避世之所,如今卷入这等凶杀,若再留着谢时昼,怕是要引火烧身。

谢时昼慢慢直起身,擦掉嘴角的血迹。他看着祝昭宁苍白的脸,看着她肩头渗出的血染红了绷带,再看看萧遥愤怒的眼神和祝怀谦冰冷的侧脸,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是我连累了诸位,连累了昭…祝姑娘。”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三日后,我自会离开。”

夜风卷着火光跳动,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