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日,晨光漫过竹窗时,祝昭宁正对着铜镜拨弄发鬓。肩头的伤还没大好,抬手时牵扯着皮肉发紧,她皱了皱眉,将半散的青丝拢到脑后。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时昼站在门槛边,手里捏着个油纸包,指尖沾着点木屑。他眼下的乌青淡了些,却依旧清瘦,衣襟上落了片竹叶,想来是从后山过来的。

“醒了?”他走近时,带进来一阵草木清气。

祝昭宁转头看他,铜镜里映出发间那支素银簪——还是去年生辰时大师兄送的,戴了快一年,边角已磨得发亮。她笑了笑:“刚醒,师姐说过几日可以拆纱布了。”

谢时昼的目光落在她肩头,那里缠着的棉布薄了些,隐约能看出绷带的形状。他把油纸包往她手里塞,动作有点生硬:“给你的。”

油纸包得不严实,露出点浅棕色的木头。祝昭宁拆开时,指尖触到片光滑的木面——是支木簪,簪身是普通的桃木色,簪头雕了只小雀,翅膀张开着,尾羽的纹路细得像真的,簪尾被磨得圆润,握在手里温温的。

“这是……”她捏着簪子转了半圈,小雀的眼睛是个极小的凹痕,像是用细针一点点凿出来的。

“之前山下得的。”谢时昼的视线飘向窗外,竹影在他脸上晃,“看着简单,想着你练剑时戴轻便。”

祝昭宁没接话,只盯着那只小雀。太羲山的后山常有灰雀栖息,晨练时总落在竹枝上蹦跳,她前几日还指着给谢时昼看,说它们“尾巴翘得像九师兄练剑时的剑穗”。

她拔下头上的银簪,将木簪插进发髻。桃木不重,坠得发丝轻轻晃,簪头的小雀正对着铜镜,像是要从镜里飞出来。

“好看。”她对着镜子笑,眼角弯成月牙。

谢时昼的喉结轻轻滚了滚,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桃木簪上。晨光从竹窗斜切进来,正照在簪头的小雀翅膀上,木纹里的细尘被照得分明。

他望着她对着铜镜抿唇笑的样子,自己也跟着弯了弯嘴角,情不自禁的说:“好看。”,那笑意漫到眼底时,却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涩——其实这簪子是他前几日在房中亲手刻的。刻刀是从一个小师弟那里讨来的小刻刀,刀刃钝了,他就用石头磨利了再刻。小雀的翅膀刻坏了三次,指腹被划了道小口子,血珠滴在木头上,他赶紧用布擦了,怕留下痕迹。她不知道这簪尾的弧度是照着她常握剑的指节磨的,更不知道那小雀的眼睛,是他用针一点点凿出的、和她笑起来时一样的弯月形。

指尖在袖下悄悄蜷起,指腹还留着桃木的毛刺划过的微痒。他方才递簪子时太急,没来得及擦掉上面沾着的一点浅黄木屑,此刻落在她乌发间,倒像是给小雀添了根细羽。

“喜欢就好。”他说得轻描淡写,转身时袖摆扫过案几,带落了半片晒干的艾草。

接下来的几日,祝昭宁总戴着这支木簪。练剑时小雀在发间跳跃,带起的风里都混着淡淡的桃木香;吃饭时低头,能看见簪尾映在碗沿的影子;连夜里看书,都要摸一摸簪头的纹路才睡得安稳。

萧遥撞见她时,正蹲在溪边洗剑。晨光洒在水面,把她发间的木簪照得透亮。

“小师妹这簪子新得?”他甩了甩剑上的水珠,剑穗上的铃铛叮当作响,“看着倒比你那支银的顺眼。”

祝昭宁抬手摸了摸簪子,笑:“谢公子送的。”

“他?”萧遥挑眉,把剑插进鞘里,“他这贵公子气质还懂这些?我瞧着这手艺,倒像是……”他话没说完,就被身后的脚步声打断。

宋望提着药篮走过来,素色裙摆沾了点泥,想来是刚从药田回来。她看了眼祝昭宁的发间,又瞥了眼萧遥,淡淡道:“昭宁的药该换了。”

“好。”祝昭宁站起身,肩头的伤已能活动自如,只是还不能使力。

萧遥跟在她们身后,对着宋望没话找话:“师姐,昨日我练你教的‘流云式’,总觉得手腕发飘,你帮我看看?”

宋望头也不回:“下午去演武场。”

到了宋望的屋子,祝昭宁坐在榻边,看着九师姐解开她肩头的纱布。伤口已结了层薄痂,呈淡粉色,像片新抽的笋皮。

“恢复得不错。”宋望往伤处涂药膏,指尖轻得像羽毛,“再过几日就能练剑了,只是别太急着用劲。”

“嗯。”祝昭宁盯着帐顶的竹纹,忽然问,“师姐,你是不是不喜欢谢公子?”

宋望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包扎:“我对他没什么喜不喜欢的。”她系好绷带,转身收拾药箱,“只是觉得,他不该留在这里。”

“为什么?”

“他的世界,不是我们这山间能装下的。”宋望的声音很轻,“你看他教你剑法时的眼神,他的气质,那不是普通商人该有的。”她顿了顿,看向祝昭宁发间的木簪,“这簪子,刻得很用心。”

祝昭宁没说话。她知道九师姐说得对,可心里总觉得,那个会为她摘野山枣、会在夜里守着她的谢舟,和他的世界无关。

下午的演武场,萧遥正练得起劲。太羲剑法的“流云式”讲究手腕灵活,他却总用蛮力,剑风虽猛,却少了几分流转。

“手腕松点。”宋望站在一旁,手里捏着根竹枝,见他又绷着手腕,便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像水绕着石头走,不是石头撞水。”

萧遥红了脸,收剑重来。这次慢了些,剑穗在身前划出柔和的弧线,倒真有了点流云的意思。

“对了。”他收势时喘着气,额角的汗滴在玄色劲装上,“方才见祝师妹戴着木簪,谢公子送的?”

宋望点头,把竹枝扔在一旁:“嗯。”

“哼,倒挺细心。”萧遥冷笑“不过再过一两日他就要离开了,不会再祸害小师妹了。”

宋望没接话,目光投向山外的方向。云层很低,压得远处的峰峦若隐若现。她想起昨日去给祝昭宁换药时,瞥见谢时昼在柴房烧东西,灰烬里似乎有块没烧尽的布,上面绣着半片模糊的云纹——那是皇家侍卫常绣的暗记。

“别说话。”她转身往回走,“练你的剑。”

萧遥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后脑勺。他总觉得三师姐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说。不过转念一想,有三师姐在,总能护着小师妹,便又提起剑,吆喝着练了起来。

暮色漫进院子时,祝昭宁坐在廊下看剑谱。发间的木簪被夕阳染成暖黄色,小雀的影子投在谱子上,像在啄食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

谢时昼走过来,手里拿着件叠好的外衣:“夜里凉。”

她抬头时,正撞见他盯着她发间的簪子,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温柔。

“这木头好像会发光。”她笑着说,抬手拨了拨簪子。

“是夕阳的缘故。”他把外衣搭在她肩上,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发,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其实他知道,是桃木吸了人气,才会变得温润。就像这三个月的日子,明明是躲祸,却被她的笑声、她的剑影、她递来的麦芽糖,填得满满当当,连骨头缝里都浸着暖。

廊下的风铃轻轻响,祝昭宁低头继续看剑谱,发间的小雀在暮色里静静立着,像个藏了满心欢喜的秘密。她不知道这簪子刻了多少个夜晚,不知道刻刀划破的指尖流了多少血,只知道戴着它时,心里踏实得很,像有个人一直陪着似的。

远处的演武场传来萧遥练剑的喝声,夹杂着宋望偶尔的指点,山风吹过竹林,把这些声音揉在一起,温柔得像首没写完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