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审讯室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带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味和淡淡的消毒水气息。白炽灯悬挂在天花板中央,光线苍白而刺眼,将林微瘦小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幅扭曲的剪影。

林微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背挺得笔直,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道袍的布料粗糙,被她反复揉搓后,边缘已经有些起毛。背包放在脚边,拉链半开着,露出里面一角深色的布料——那是墨墨蜷缩的身影,黑猫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紧张,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偶尔轻微的起伏证明它还醒着。

门被推开时,林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赵警官走了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脚步沉稳地走到桌子对面坐下。他将文件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微。”赵警官开口,声音比之前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核实了一些情况。”

林微的心跳骤然加速,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抬起头,眼睛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些许干涩而微微发红,却依旧固执地看着赵警官,等待着那个或许能决定她命运的答案。

赵警官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翻开了最上面的一份文件,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关于你爷爷,老林。”他终于开口,视线从文件上移开,落在林微脸上,“我们联系了湘西自治州的民俗事务管理处,还有当地的派出所。”

林微屏住了呼吸,手指蜷缩得更紧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他们那边有登记。”赵警官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确实有一位名叫林正国的老人,业内人称‘老林’,是湘西最后几位在册的赶尸匠之一。登记信息显示,他终身未娶,无儿无女,三个月前因心肺功能衰竭去世。”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林微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是真的,爷爷的身份是真的!那些被村民视为“怪诞”的手艺,那些刻在她骨血里的传承,并非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被郑重记录在册的存在。

“他们说,老林在当地声望很高。”赵警官继续说道,语气里多了几分敬重,“一辈子以‘走脚’为业,帮许多客死异乡的人回归故里,分文不取,只受一顿便饭。他的葬礼很简朴,但来送葬的人很多,大多是受过他恩惠的乡亲。”

林微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砸在洗得发白的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一直用力忍着,不想在这个陌生的、充满审视目光的地方掉眼泪,可听到这些关于爷爷的评价,那些强忍的情绪终究还是决堤了。

爷爷,你看,他们都知道你是好人。

赵警官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递过去一张纸巾。他见过太多嫌疑人的狡辩和伪装,也见过无辜者的惶恐与无助,但像林微这样,明明害怕得浑身发抖,却还在努力维护着一份看似荒诞的传承,眼神里的执拗像野草般蓬勃生长的孩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谢谢……”林微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眼泪,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

赵警官点点头,拿起第二份文件,表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说说矿洞里的男尸。我们的警员已经完成了初步的挖掘和勘察。”

林微立刻停下了哭泣,用袖子擦了擦脸,努力让自己的视线变得清晰。她知道,这才是眼下最关键的事情,不仅关乎一个陌生人的死因,更关乎王婷的冤屈是否能得以昭雪。

“我们在矿洞最深处,也就是你所说的位置找到了被新土掩埋的男尸。”赵警官的声音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死者男性,年龄约四十岁,穿着深蓝色工装,额头上有明显的钝器击打伤,与王婷额头的伤口形态高度吻合。”

林微的呼吸一滞,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背包带。果然和她想的一样,这个男人也是被人害死的,而且极有可能和王婷的死有关联。

“我们通过指纹比对和DNA数据库检索,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赵警官翻开文件,目光落在其中一页,“他叫张三,是邻村的独居光棍,没有直系亲属。根据村民反映,他和王建军是多年的酒友,最近一个月来往异常频繁,经常一起往后山方向走。”

后山方向,正是废弃矿洞的位置。林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所有的线索都像散落的珠子,正在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我们在矿洞里还发现了采矿工具和少量矿石样本,”赵警官继续说道,语气变得严肃,“初步检测显示,这些矿石含有较高的金属含量,有一定的开采价值。结合现场情况,我们推测,王建军和张三很可能在偷偷开采这个废弃矿洞,想靠这个牟利。”

“那他们肯定是因为分赃不均吵架了!”林微脱口而出,眼睛因为激动而发亮,“王建军杀了张三,被王婷姐姐发现了,所以他连王婷姐姐也一起杀了!”

赵警官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许:“你的推测和我们的初步判断一致。王婷的尸检报告也出来了,她的死因并非失足摔死,而是头部遭受钝器重击导致的颅骨碎裂,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天凌晨,比张三晚六个小时左右。”

听到这个结果,林微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王婷姐姐,你听到了吗?他们知道你是被害死的了,很快就会还你一个公道。

“王婷指甲缝里残留的泥土和布料纤维,经过检验,与矿洞中的泥土以及张三工装的纤维完全一致。”赵警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这说明,她很可能到过矿洞,甚至可能亲眼目睹了案发过程。”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像一幅逐渐清晰的拼图。王建军和张三因非法采矿产生纠纷,王建军失手杀死张三,将尸体藏在矿洞深处。王婷或许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或许是察觉到父亲的异常前去质问,最终被心狠手辣的王建军灭口,并伪装成失足坠崖的假象。

人心的险恶,远远超出了一个九岁女孩的想象。林微想起王建军那张看似老实的脸,想起他催促自己赶尸时的反常,想起他推搡自己时的狠戾,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

“王建军已经被我们控制了。”赵警官合上文件,语气坚定,“虽然他目前还在狡辩,但人证物证俱在,等待他的必将是法律的严惩。”

林微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这双手曾经试图抓住失控的王婷,曾经刨开过矿洞的新土,也曾经紧紧攥着爷爷留下的镇魂铃寻求力量。

“谢谢你,赵警官。”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而真诚,“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查清了真相。”

赵警官看着她脸上混杂着灰尘和泪痕的模样,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这个孩子经历了太多不该她这个年纪承受的事情,却还能保持着这样一份纯粹的正义感,实属难得。

“这是我们的职责。”他的语气柔和了许多,“不过,也要谢谢你提供的线索,不然我们可能还要走不少弯路。”赵警官顿了顿,话锋一转,“关于你爷爷老林,我们也核实清楚了。湘西那边的档案显示,他确实是当地登记在册的赶尸匠,业内名声很好,帮过不少人。”

林微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蒙尘的星星被拭去尘埃。她一直担心爷爷的手艺会被当成“旁门左道”,此刻听到“名声很好”四个字,鼻尖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我就知道……爷爷是好人,他教我的都是正经手艺。”

“是,看得出来。”赵警官点头,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镇魂铃上,那铜铃被摩挲得发亮,“他把你教得很好,小小年纪就有这份胆识和正直,不容易。”

夸她可以,但夸爷爷的话,林微却再也忍不住哽咽。她用手背用力抹了把脸,把眼泪憋回去,哑着嗓子说:“爷爷说,赶尸不是让尸体跳梁,是送漂泊的人回家。他教我认符、辨尸相,说‘走脚’要对得起逝者,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赵警官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光,那光里有对爷爷的崇拜,有对传承的执拗,像极了老林档案里记载的“守拙而韧”。他叹了口气,从文件堆里抽出最后一张纸——那是全国户籍系统的查询回执,上面“无匹配信息”几个字格外刺眼。

“林微,”他的声音沉了沉,带着几分无奈,“关于你的身份……我们查了全国的失踪人口和户籍登记,没有任何和你匹配的记录。你说你是老林捡来的,这一点暂时没法证实。”

林微的肩膀猛地垮了下去。她早该想到的。从三岁逃离孤儿院起,她就像片没根的浮萍,老林给了她青竹巷的屋檐,却没来得及给她一个能被俗世认可的身份。

“那……我会怎么样?”她攥紧了腰间的镇魂铃,铜铃冰凉的触感硌得手心发疼,“是不是要被送去孤儿院?”

“按规定,像你这样来历不明的未成年人,会由民政部门安排到福利机构。”赵警官看着她瞬间发白的脸,补充道,“那里有吃有住,还能上学。”

孤儿院三个字像根针,猝不及防扎进记忆最疼的地方——三岁那年冰冷的铁栏杆,孩子们麻木的眼神,还有系统在耳边循环的预警:“回到本家会被磋磨,留在孤儿院会孤寂终老……”

她猛地摇头,力道大得像要把脖子摇断:“我不去!我能自己活!我会画符,会看尸相,能接‘走脚’的活计——”

“林微!”赵警官沉声打断她,“这不是你能任性的事。你才九岁,没户口没亲人,怎么自己活?”

“我有爷爷的老屋!有青竹巷的张奶奶!”林微急得眼眶通红,声音都带了哭腔,“我能守着老屋,等长大了就接爷爷的活,我能——”

话没说完,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了。年轻警员探进头来,对赵警官低声说了句:“赵队,上级电话,说有特殊部门的人要来。”

赵警官愣了愣,起身出去接电话。走廊里的声音很轻,但林微还是捕捉到了“异闻局”“特殊传承”“立刻移交”几个词。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道袍。

特殊部门?是抓她的吗?因为她“赶尸”惊了村民?还是因为她来历不明?

赵警官回来时,脸色复杂得很。他看着林微紧绷的脸,斟酌了半晌才说:“上面来通知,有个叫‘异闻局’的特殊机构会来接你。他们说……是专门安置像你这样有特殊传承的人。”

“特殊传承?”林微愣住了,“他们知道我是赶尸匠的徒弟?”

“应该是。”赵警官点头,“他们说老林也是他们登记在册的传承者,还说会尊重你的手艺,给你安排住处和学业。”

尊重手艺?林微的心猛地一跳。这四个字像道微弱的光,照进了她被“来历不明”四个字笼罩的惶恐里。她下意识摸了摸背包,里面有老林留下的符谱,有她画废了的黄纸,还有缩在角落的墨墨——那是她和爷爷唯一的念想。

“我……能信他们吗?”她抬头问,眼里满是不确定。

赵警官看着她攥得发白的指节,想起老林档案里那句“吾徒林微,性怯而骨韧,望善待之”。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很轻:“我查了这个部门的资质,是正规机构。去看看吧,总比留在这儿耗着强。”

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汽车引擎声。赵警官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回头对林微说:“他们来了。我带你出去。”

林微跟着他走出审讯室,走廊里的警员都在偷偷看她——这个穿着道袍、背着桃木剑的小女孩,刚帮他们破了桩命案。她把头埋得更低,手指死死抠着背包带,直到听见张奶奶塞给她的干粮在包里发出窸窣声,才稍微定了定神。

院子里停着辆黑色越野车,车身锃亮,和派出所的旧皮卡格格不入。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正站在车边,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温和却锐利,落在她身上时,没有惊讶,没有审视,只有一种了然的平静。

“赵警官。”男人主动伸手,声音温润,“我是异闻局的沈策,来接林微小朋友。”

赵警官和他握了手,侧身让出身后的林微:“这就是林微。她的东西……”

“都准备好了。”沈策看向林微,微微弯下腰,让视线和她平齐,“林微小朋友,我们走吧?”

林微看着他镜片后温和的眼睛,又看了看赵警官鼓励的眼神,最后摸了摸腰间的镇魂铃。爷爷说过,路是走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

她咬了咬下唇,点了点头。

沈策拉开后座车门,林微弯腰坐进去时,背包里的墨墨突然“喵”了一声,声音细弱,却像在给她壮胆。她坐稳后抬头,看见沈策也上了车,坐在她身边。

引擎启动的瞬间,林微回头望了一眼派出所的屋檐。王婷的冤屈得雪了,爷爷的手艺被认可了,可她的路,才刚刚要拐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方向。

车窗外的景物缓缓后退,她攥紧了镇魂铃,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怕,微丫头,爷爷在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