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是被一阵轻微的颠簸惊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还靠在越野车的后座上，怀里的背包被抱得紧紧的。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原本清晰的田埂农舍被浓密的树林取代，山间的雾气像牛乳般弥漫开来，将车灯照射的范围晕染成一片朦胧的光斑。
“醒了？”沈策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正看着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金丝眼镜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细碎的光，“刚才过了个急转弯，没吵醒你吧？”
林微摇摇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她记得自己是喝了牛奶后渐渐睡着的，没想到一觉睡了这么久。背包里的墨墨似乎也醒了，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喵”，像是在确认周围的环境。
“还有多久能到？”林微小声问，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快了。”沈策抬腕看了看表，“最多还有半个小时。”
林微“哦”了一声，重新靠回座椅上，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上。山林里的夜晚来得很快，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偶尔能听到几声不知名的鸟叫，悠远而寂寥。
“在想王婷的事？”沈策放下文件，侧过头看向她。
林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沈策似乎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一个九岁的孩子，本不该接触这些阴暗的东西。”
“爷爷说过，走脚的路上，见得多了，就知道活人比尸体可怕多了。”林微低着头，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我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女儿都能下手。”
王建军那张看似憨厚的脸又浮现在脑海里，想起他催促自己赶尸时的急切，想起他推搡自己时的狠戾，林微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沈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贪婪、恐惧、自私……这些情绪有时会像蛊毒一样侵蚀人心，让原本普通的人变得面目全非。王建军和张三最初只是想靠采矿赚点钱，却在利益面前迷失了心智，最终酿成大错。”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斟酌措辞：“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王建军和张三是多年的酒友，两人都好吃懒做，欠了一屁股债。大概半年前，他们偶然发现了那处废弃的矿洞，检测到里面的矿石有开采价值，就动了歪心思。”
林微抬起头，眼里满是疑惑：“既然有价值，为什么不告诉村里，或者上报给国家？”
“因为那片山林是国家生态保护区，严禁私自开采。”沈策解释道，“他们想偷偷把矿石运出去卖掉，神不知鬼不觉地发一笔横财。为了这个目标，两人偷偷准备了采矿工具，每天深夜上山，忙活了快一个月。”
“那他们为什么会吵架？”
“利益分配不均。”沈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张三觉得自己力气大，干的活多，应该多分一些；王建军却认为矿洞在王家村的地界上，没他的允许张三根本进不来，理应他拿大头。两人为此吵了好几次，矛盾越来越深。”
林微握紧了腰间的镇魂铃，铜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所以，他们就动手了？”
“根据王建军的供述，案发前一天晚上，两人又因为分赃的事情吵了起来。”沈策的声音低沉了些，“当时他们刚把一批矿石运到洞口，张三喝了点酒，情绪很激动，不仅骂了王建军，还说要去举报他。王建军一时冲动，就拿起身边的矿镐砸了过去……”
后面的事情，林微几乎能想象到了。失手杀人后的恐慌，掩盖罪行的慌乱，以及发现真相的王婷所面临的厄运。
“王婷姐姐……她是怎么发现的？”林微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们推测，王婷可能是起夜时听到了动静，偷偷跟到了后山。”沈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忍，“她大概是看到了父亲处理现场的样子，受到了惊吓，不小心发出了声音。王建军发现女儿知道了真相，害怕事情败露，就对她下了毒手，然后把尸体拖到断崖边，伪造成失足坠落的假象。”
“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狠心……”林微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深色的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所以说，人心的险恶，有时比最凶的尸煞还要可怕。”沈策递给她一张纸巾，语气沉重，“你爷爷教你的不仅是赶尸的手艺，更是识人的本事。守住本心，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远。”
林微接过纸巾，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又闷又疼。她想起王婷冰冷的手指，想起她指甲缝里的泥土和布料碎片，想起她冲向矿洞时那决绝的姿态……原来，她不是不安分，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诉说冤屈。
“王婷姐姐的尸体……会被好好安葬吗？”林微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带着一丝恳求。
“会的。”沈策点头，语气郑重，“我们已经联系了她的母亲，她会带着王婷的骨灰回贵州老家安葬。那里有她小时候种下的桂花树，她说过，以后要葬在能闻到桂花香的地方。”
林微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那就好……”
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继续行驶，车厢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车轮碾过碎石路的轻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林微看着窗外飞逝的树影，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王婷的案子像一面镜子，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人性的复杂和黑暗。爷爷说的没错，尸体不会害人，害人的永远是活生生的人。可既然如此，爷爷为什么还要坚持赶尸这门手艺？让逝者归乡，真的能抵得过活人的罪孽吗？
“在想赶尸术的意义？”沈策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突然开口问道。
林微惊讶地抬起头，眼里满是疑惑。
沈策笑了笑，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递给林微：“看看这个。”
林微犹豫了一下，接过档案袋。袋子很轻，上面印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徽章——一只衔着橄榄枝的乌鸦，背景是半轮弯月。
“这是我们异闻局的徽章。”沈策解释道，“乌鸦在很多文化里是沟通生死的使者，橄榄枝象征守护，弯月代表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林微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打开档案袋。里面只有几张泛黄的纸，上面印着工整的毛笔字，还有几张黑白照片。
“这是老林先生的登记档案。”沈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重，“他是1975年在我们局里登记的，是湘西赶尸术第七代传人。”
林微的目光落在档案上，上面详细记录了爷爷的师承、擅长的符咒、经手的“走脚”案例，甚至还有他改良的几种符纸配方。照片上的爷爷很年轻，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道袍，腰间挂着和她一模一样的镇魂铃，眼神清澈而坚定。
“爷爷……他真的是登记在册的传人？”林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在她的认知里，赶尸术是见不得光的“旁门左道”，从来没想过会被这样一个神秘的官方机构记录在案。
“不仅是他，从清朝末年开始，湘西赶尸匠就在我们的记录范围内了。”沈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异闻局的前身可以追溯到清末的‘奇术统管处’，专门负责记录和管理各种特殊传承。民国时期战乱频发，很多传承都断了代，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找回一部分资料。”
他指着档案里的一张照片说：“这是你爷爷的师父，也就是湘西赶尸术第六代传人林鹤年先生。他在1943年参与过一次重要的封印任务，立下了大功。”
林微凑近看了看，照片上的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须发皆白，眼神却很锐利。他身边站着几个穿着军装的人，背景是一座古老的祭坛。
“封印任务？”林微好奇地问。
“具体的细节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你到了局里，通过了安全认证，可以自己去档案库查阅。”沈策笑着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爷爷的师父是位很了不起的人，他用赶尸术里的‘镇魂阵’困住了一只即将破封的尸王，保护了附近几个村子的人。”
林微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一直以为赶尸术只是用来送逝者回家的，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大的作用。
“爷爷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她小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
“老林先生是个低调的人。”沈策笑了笑，“他觉得赶尸术的本分是送逝者归乡，那些扬名立万的事情，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不过他年轻时帮我们局里处理过不少棘手的案子，尤其是和尸体相关的，他的判断准确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林微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原来爷爷这么厉害，原来他守护的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那……异闻局里，还有其他赶尸匠吗？”林微忍不住问，眼里满是期待。
沈策的眼神暗了暗，摇了摇头：“目前登记在册的，只有你爷爷一人了。湘西那边还有几个老人懂一点皮毛，但都算不上真正的传人。你是现在唯一掌握完整赶尸秘术的人。”
林微的心猛地一沉。唯一？这个词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她想起爷爷教她画符时的耐心，想起他演示“走脚”步法时的认真，想起他临终前攥着的那张歪符……原来，爷爷早就知道，她会是这门手艺唯一的继承者。
“别担心。”沈策看出了她的紧张，语气温和了许多，“到了局里，你可以慢慢学。我们的档案库里有很多关于赶尸术的古籍，还有你爷爷留下的笔记，相信对你会有帮助。”
林微点点头，把档案小心翼翼地放回档案袋，递还给沈策。心里的迷茫却更甚了。她原本以为，继承爷爷的手艺，就是像他一样，接“走脚”的活计，送逝者回家。可现在看来，赶尸术似乎还有更深层的意义，而她的命运，也可能因此变得不再简单。
“沈先生，”林微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问道，“我……我真的可以在异闻局里继续学赶尸术吗？不会有人觉得……觉得这门手艺很奇怪吗？”
“为什么会觉得奇怪？”沈策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认真，“在异闻局里，能和动物说话的孩子、能呼风唤雨的术士、能听懂草木声音的药师……比比皆是。赶尸术作为湘西独有的文化传承，蕴含着古人对生死的理解和对归途的尊重，值得被好好传承下去。”
他顿了顿，看着林微的眼睛说：“你要记住，任何传承本身都没有对错，关键在于使用它的人。你爷爷用赶尸术送逝者归乡，积德行善；而有些人，却用所谓的‘正统法术’为非作歹。所以，不必因为自己的手艺而自卑。”
林微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暖的。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正面地评价赶尸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不必为此感到自卑。
“谢谢沈先生。”她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沈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重新拿起那份文件看了起来。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气氛却比之前轻松了许多。林微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渐渐浓起来的雾气，心里百感交集。
她想起了三岁那年消失的系统，想起了它日复一日的预警；想起了青竹巷的老屋，想起了爷爷藤椅旁那株总也长不高的兰草；想起了王婷冰冷的手指，想起了矿洞里那具被掩埋的男尸；想起了沈策刚才的话，想起了那个神秘的异闻局……
命运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线，把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片段串联在一起，牵引着她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未来。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不知道赶尸术会将她引向何方，更不知道那个消失的系统、那个所谓的“本家”，是否还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害怕。
爷爷说过，胆小不是错，但该勇敢的时候，不能退缩。
她攥紧了腰间的镇魂铃，冰凉的铜面贴在掌心，带来一丝坚定的力量。
无论未来会遇到什么，她都会守住爷爷留下的传承，守住自己的本心，走出一条属于“尸语者林微”的路。
就在这时，车子突然放慢了速度。林微透过车窗往前看，只见雾气深处，隐隐出现了一片灯火通明的建筑群。那些建筑风格很奇特，既有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也有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被一圈高耸的围墙包围着，透着一股神秘而威严的气息。
“到了。”沈策放下文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林微的心跳瞬间加快，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背包。背包里的墨墨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不安地蹭了蹭她的手臂。
她知道，属于她的新篇章，即将开始了。而这个神秘的异闻局，将会是她新的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