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近乎咆哮的激动汇报,并未换来预想中的嘉奖与狂喜。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如深渊般的沉默。
那沉默透过电流,化作一股无形的重量,压得王振激动到充血的脸庞,一点点褪去血色,僵在原地。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许久,一个苍老却异常平静的声音传来,不带一丝波澜。
“王振。”
“是!首长!”王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我要亲自见他们。处理好边境事宜,带他们来四九城吧。”
命令不容置疑,却像一盆冰水,从王振的头顶浇到了脚底。他脸上的狂喜慢慢凝固,最后只剩下愕然与不解。
挂断电话,王振在通讯室里呆立了许久,手中那冰冷的话筒仿佛还有着千钧之重。
他想不通。
他喃喃自语:“弄啥嘞?这么大的宝贝疙瘩,不留在部队里,难道要放回去……种地?”
命令终究是命令。
王振将这个决定传达给了陈石和孟瑶。
陈石只是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对他而言,去哪里都一样,只要能活,只要孟瑶在身边。
孟瑶则显得有些紧张,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陈石的衣角,那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布料被她攥得死紧。
王振看着他们身上那套几乎与丛林融为一体的破烂衣物,叹了口气,让人找来两套干净的库存旧军装给他们换上。
换上崭新的库存旧军装,布料的僵硬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束缚感。
陈石那如山岩雕刻出的身形愈发挺拔,可眼神里的警惕与野性,却与这个和平的世界划开一道无形的鸿沟。孟瑶褪去了几分野气,苍白的面容在整洁军装的衬托下,更显清丽与惊惶。
一辆军用卡车在夜色中驶出边境站,车灯如两柄利剑,划破了深沉的黑暗。
军卡碾过坑洼的土路,每一次颠簸,都像要将他们四年的丛林记忆从骨头里震碎。这是告别,也是一场仪式。
火车站,人声鼎沸。
巨大的蒸汽机车如一头钢铁巨兽,停靠在站台旁,粗重地喘息着,喉咙里喷吐出大团大团的白色蒸汽,发出震耳欲聋的汽笛声。
穿着中山装、蓝布褂、灰土布衣的人群在站台上涌动,嘈杂的声浪让孟瑶感到既新奇,又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畏惧。她不自觉地又向陈石身边靠了靠。
陈石则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安静地打量着这个属于一九六六年的世界。
墙上鲜红的标语,空气中弥漫的煤烟味,人们脸上那种质朴又狂热的精气神。
一切,都和他记忆深处那个信息爆炸、霓虹闪烁的二十一世纪,形成了鲜明而又割裂的对比。
绿皮火车里拥挤而闷热。
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售货员,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小车,在狭窄的过道里艰难穿行。
“麦芽糖!大前门香烟!水果糖嘞!”
清脆的叫卖声,穿透了车厢的嘈杂。
孟瑶的目光,不经意间被小车上一串晶莹剔透的麦芽糖吸引了。糖块在车厢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泽,甜腻的香气仿佛能穿透时空。
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孩子般的、纯粹的渴望。
那渴望只停留了一瞬。
她知道自己身无分文,只是下意识地,用舌尖轻轻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便迅速将头转向窗外,假装在看那些飞速倒退的田野与树木。
这个动作,细微到几乎无人察觉。
但陈石看见了。
他看着她映在车窗玻璃上的、故作坚强的苍白侧脸,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重重地触动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在丛林里,他能让她顿顿吃肉,能用最凶猛的野兽来彰显自己的力量。
可到了这里,在这个需要用一种叫“钱”和“票”的东西来衡量一切的和平世界里,他甚至不能让她吃上一口渴望的糖。
他的拳头,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
不行。
陈石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并且再也无法撼动。
我得弄钱。
要让她过上最好的日子,把这四年欠她的,全都补回来。
火车一路向北。
沿途的景象在不断变化,窗外的世界对孟瑶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陈石你看,那是拖拉机!我走的时候还很少见呢。”
“那个工厂的烟囱好高啊!比我们县城的楼都高!”
她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为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感到由衷的高兴和惊叹。
但在这份喜悦的深处,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安,也在悄然滋长。
祖国变得这么好,陈石这样的英雄,回到城里,一定会有很多健康、漂亮的姑娘喜欢他吧。
我这样的人……能跟得上他的脚步吗?
陈石心思却很简单。“这就是时代的发动机吗?污染严重,但充满了力量。”
火车终于抵达了终点站——北京站。
王振带着他们,熟练地避开拥挤的人潮,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站外的军用吉普车。
车辆穿行在宽阔得近乎奢侈的长安街上。当那座宏伟的红墙黄瓦建筑出现在视野中时,孟…瑶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看着天安门,看着城楼上那庄严的画像,眼眶不自觉地泛起一层水雾。那是每一个中国人见到它时,都会涌起的共通情感。
陈石则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却已在飞速规划着未来的路线图。
吉普车没有开往任何戒备森严的军事机关,而是拐进了一条条胡同,最终停在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四合院门口。
王振领着他们走进去。
院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便服、正在给一架葡萄藤浇水的老人,缓缓转过身来。
没有警卫林立,没有官僚做派,他就像一个最寻常的邻家爷爷。
可他转过身的那一刻,一股如山般沉稳的气场,便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
他就是张国华。
老将军的目光扫过两人,没问任何关于战争的话,只是看着他们身上那略显单薄的旧军装,眉头微微一皱。
“九月的北京,晚上凉了。王振,怎么不先给他们找两件厚实衣服?”
一句话,冲散了孟瑶心中所有的紧张与局促。
屋里,张国华亲自给他们倒了两杯滚烫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等他们从四年的隔绝中,重新适应与人交流的节奏。
最终,还是陈石开了口。
他言简意赅地讲述了那场伏击,如何在绝境中求生,如何反杀。他省略了所有的血腥与残酷,只强调了为了活下去而做的种种努力。
孟瑶全程紧张地坐在陈石身边,双手捧着那杯热茶,偶尔补充几句关于辨认草药和处理伤口的细节。
张国华听得无比认真。
当听到陈石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饿了,就得找吃的”时,这位身经百战、见惯生死的老将军,眼圈竟控制不住地红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心疼。
听完所有的讲述,张国华沉默了许久,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指关节敲击桌面的、沉闷的声响。
终于,他抬起头,用一种无比沉重的语气,道出了那个残酷的真相。
“孩子,委屈你们了。”
“在国家的档案里,你们的名字……在四年前,就已经被刻在了烈士陵园的石碑上。”
“如今战争结束,我们与印度的关系正处在最微妙的阶段。你……陈石,在和平时期造成印军大量非正常死亡的事实,一旦公开,我们将陷入极其重大的外交被动。”
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对着这两个比他孙子还小的年轻人,郑重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代表国家,感谢你们的牺牲。”
“也代表国家,向你们道歉。”
“这份属于英雄的荣誉,我们……还不上了。”
老将军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那双看过尸山血海的眼睛里,满是真诚的歉意。
英雄,必须无名。
张国华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两份崭新的身份档案,以及一沓厚厚的、包含着各种票证和现金的信封。
这是组织上,能给予的全部补偿。
“你们的英雄事迹,必须被永远尘封。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普通的四九城居民。”
“陈石,你的档案关系,会转到红星轧钢厂,从一名学徒工做起。”
“孟瑶同志,”他看向孟瑶,眼神温和了许多,“你的医疗技术不能浪费。我托了些老关系,安排你去首钢医院的骨科,当一名医生。”
听到“医生”两个字,孟瑶那双一直有些空洞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明亮的光彩。
陈石对“工人”这个身份没什么感觉,他只关心一件事。
他看着张国华,用他那最直接的方式问道:“我们住哪儿?能住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