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立春那天,厂后街的积雪还没化尽,墙角却冒出了一星半点的绿。么小兵踩着融雪去开铺子门,刚把“么记杂货铺”的招牌擦得锃亮,就见林晓燕抱着个红布包从巷口跑过来,棉裤上沾着泥点,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飘得欢实:“小兵哥!你看我带啥好东西了!”

红布包里裹着块黄铜牌子,上面刻着“先进个体户”五个字,边角还镶着圈镀金的花纹。“昨儿个街道办开会,王书记亲自给咱们发的!”林晓燕把铜牌往柜台最显眼处一摆,眼里的光比牌子还亮,“他说咱们是厂后街的模范,下个月还要组织其他个体户来参观呢!”

么小兵伸手摸了摸铜牌,冰凉的金属上还留着林晓燕的体温。他想起半年前刚盘下这铺子时,刘胖子堵在门口要保护费的模样,再看看如今挂满墙的奖状和订单,突然觉得像做了场光怪陆离的梦。

“这还不是多亏了你。”他扭头看向林晓燕,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把绒毛都染成了金的。

“跟我啥关系?”林晓燕低下头去整理布料,耳尖却红了,“是小兵哥你会做生意,王强哥和张婶肯卖力,还有……还有亓明先生画的那些招财符管用。”

亓明在口袋里得意地哼了声:“算这丫头有眼光。不过比起招财符,我看你们更需要张‘姻缘符’——整天眉来眼去的,急死个人。”

么小兵没理会这只笔的聒噪,从抽屉里掏出张图纸:“你看这个。”纸上画着隔壁铺子的平面图,用红笔圈出了缝纫区、裁剪区和展示区,“我跟木匠铺订了二十个衣架,再做个玻璃柜台,专门摆你做的新衣裳,咋样?”

林晓燕的手指点在“展示区”三个字上,指甲盖透着粉:“我想在这儿摆个花架,开春了摆两盆月季,客人看着也舒心。”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王主任说,市里的百货大楼想跟咱们合作,把棉袄挂到他们柜台去卖,就是……要抽两成利。”

么小兵琢磨着这笔账。百货大楼客流量大,就算抽两成利,每月也能多赚三百多块,还能打响名气。他刚要点头,就听亓明在口袋里喊:“别答应!让他们抽一成五,不然我画只老鼠去他们仓库捣乱!”

“你咋啥都想靠捣乱解决?”么小兵没好气地捏了捏口袋,转而对林晓燕说,“咱们去跟王主任谈谈,就说愿意多送五十件儿童棉袄当陈列品,但抽成得降到一成八。百货大楼刚开了个体户专柜,正缺咱们这样的优质货,他们会答应的。”

林晓燕眼睛一亮:“还是你想得周全!”她拿起剪刀开始裁剪新布料,咔嚓咔嚓的声响里,藏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惊蛰那天,隔壁的铺子终于收拾妥当了。新做的玻璃柜台擦得能照见人影,二十个红木衣架上挂满了林晓燕做的春装,浅绿的的确良衬衫上绣着柳叶,月白的裙子下摆缀着细碎的珍珠——是亓明用金粉画的,远看跟真的一模一样。

“小兵哥,你看这裙子咋样?”林晓燕穿着件水红的连衣裙转了个圈,裙摆像朵绽开的花。

么小兵看得有些发怔,直到亓明在口袋里用笔尖戳了他一下才回过神:“好……好看。”他挠了挠头,“比供销社卖的那些强多了,肯定能卖上价。”

“那是自然。”林晓燕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还在领口绣了咱们‘么记’的小印章,以后就是独一份的牌子。”

正说着,王强带着两个新雇的伙计搬着木料进来了。这两个伙计都是轧钢厂的子弟,一个叫柱子,力气大得能扛动整根松木;另一个叫小石头,脑子活络,算账比算盘还快。

“老板,这是张婶新蒸的糖包,给您和晓燕姑娘尝尝。”柱子把油纸包往柜台上一放,憨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小石头则凑到么小兵跟前,神秘兮兮地说:“老板,我刚才路过巷口,见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打听咱们铺子,说是从广州来的。”

么小兵心里一动。这年头穿西装的大多是做生意的,广州来的更是稀罕——那边的个体户早就开始倒卖电子表、蛤蟆镜这些时髦玩意儿了。

“他还说啥了?”

“说想跟您谈谈批发的事,让我转告您,他在街口的茶馆等。”小石头说着,眼睛却瞟向了林晓燕身上的连衣裙,“晓燕姑娘这裙子真好看,我姐要是穿上,肯定比电影明星还俊。”

林晓燕被夸得脸颊绯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就你嘴甜。”

么小兵笑着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去给那广州客人传个话,说我这就过去。”他转身对林晓燕说,“你看好铺子,我去去就回。”

街口的茶馆里飘着茉莉花茶的清香。么小兵刚掀帘进去,就见靠窗的桌子旁坐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身米白色西装,手腕上戴着块亮闪闪的电子表,正慢条斯理地翻着本《羊城晚报》。

“是么老板吧?”男人抬头笑了笑,露出两颗整齐的白牙,“我叫周正,从广州来的。”他往对面的椅子指了指,“请坐。”

么小兵在他对面坐下,刚要开口,周正就推过来一杯茶:“尝尝这个,明前的龙井,比你们北方的茉莉花茶润口。”

茶香里带着股清冽的劲儿,么小兵抿了一口,只觉得嗓子眼里都舒坦了:“周老板找我,是有生意要谈?”

“爽快。”周正放下茶杯,从皮包里掏出件东西——是件印着熊猫图案的T恤,布料滑溜溜的,摸着像水绸。“么老板看看这个,在广州卖得火得很,一件能赚五块多。”

么小兵心里一惊。他店里卖的最贵的衬衫也才八块,这T恤竟然能赚五块多?

“这叫的确凉,比你们这儿的的确良更轻薄,还不容易皱。”周正看出了他的心思,又掏出几条喇叭裤,“还有这个,年轻人最爱穿,我要是给你供货,每件只收七块,你卖十五块都有人抢。”

十五块?么小兵倒吸一口凉气。这价格都赶上普通工人三天的工资了。他定了定神:“周老板想让我进多少货?”

“先拿两百件T恤,一百条喇叭裤试试水。”周正拿出计算器噼里啪啦一算,“总共一千七百块,我先给你打个八折,一千三百六,咋样?”

么小兵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些新潮玩意儿要是真能卖出去,能赚不少,但万一没人买,就砸手里了。他刚要讨价还价,就听亓明在口袋里说:“答应他,但要让他送五十个电子表当添头。我刚才看见他包里有不少,进价估计才五块钱一个。”

“周老板,”么小兵按亓明说的往下接,“货我要了,但得给我添五十个电子表。你也知道,咱们这儿的人认新鲜玩意儿,有电子表搭着卖,T恤和喇叭裤肯定卖得更快。”

周正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么老板年纪轻轻,倒是会做生意。行,就依你!”他从包里掏出个合同本,“咱们签个协议,我负责供货,你负责销售,卖得好的话,以后我每月给你发一车货。”

么小兵看着合同上“么记杂货铺”的名字落在广州客商的签名旁边,突然觉得眼前的路一下子宽了许多。

从茶馆回来,么小兵把周正的提议跟林晓燕一说,她也觉得是个好机会。“我前儿个还听厂里的姑娘说,想买件印着图案的T恤,就是供销社没有卖的。”林晓燕翻着订单本,“咱们还可以在T恤上绣点小花,弄成独一无二的款式,肯定更抢手。”

“这个主意好!”么小兵一拍大腿,“就让张婶带着新来的两个姐妹绣,工钱按件算,多劳多得。”

正说着,小石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老板!不好了!周老板在巷口被人拦着了,说是市场管理队的,要查他的货!”

么小兵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外跑。就见巷口围着一群人,两个穿制服的正扯着周正的包,嘴里嚷嚷着“投机倒把”“走私货物”。

“住手!”么小兵冲过去把人拉开,“这是我请来的供货商,有正规手续!”

穿制服的是市场管理队的李队长,以前总跟刘干事混在一起,上次封铺子他也在场。“么小兵,你少管闲事!这广州佬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包里指不定藏着啥犯法的东西!”李队长说着,就要去抢周正的包。

周正却不慌不忙地掏出个红本本:“同志,我是广州市个体劳动者协会的会员,这是我的经营许可证。”他又拿出张介绍信,“这次来北方考察市场,是经过工商局批准的,不信你们可以打电话去查。”

李队长看着红本本上的钢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本想讹点钱,没想到碰上个有备而来的。

“误会,都是误会。”李队长讪笑着搓手,“我们就是例行检查,既然手续齐全,那你们忙,我们先走了。”

等人走了,周正才拍了拍么小兵的肩膀:“你们这儿的水,比广州还深啊。”

么小兵有些不好意思:“让周老板见笑了。”

“不碍事。”周正笑了笑,“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的?我看你这小伙子不错,够仗义,以后咱们肯定能合作得愉快。”他看了看天色,“货我让司机直接送仓库了,明天一早就能给你拉过来,到时候咱们再细谈。”

送走周正,么小兵刚回铺子,就见林晓燕在隔间里抹眼泪。张婶站在一旁叹气,柱子和小石头急得直搓手。

“咋了这是?”么小兵连忙问。

“刚才李队长的媳妇来闹了。”张婶气愤地说,“说晓燕姑娘抢了她的生意,还把新做的几件裙子都撕烂了……”

么小兵这才注意到地上散落的布料碎片,其中一块正是林晓燕早上穿的那条水红连衣裙。他心里的火“腾”地就上来了,转身就要去找李队长算账,被林晓燕一把拉住。

“别去。”林晓燕红着眼睛摇头,“她就是故意找茬,咱们越理她,她越得意。”她捡起块碎布,突然笑了,“正好我嫌这花色太素了,撕了正好做新的。”

么小兵看着她强装坚强的模样,心里又酸又疼。他蹲下来,捡起那块绣着“么记”小印章的碎片:“明天我去供销社扯最好的料子,咱们做件更好看的,让她眼馋去。”

林晓燕点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像断了线的珠子。

亓明在口袋里愤愤不平:“我画只癞蛤蟆去李队长家灶台上!让他们全家都吃不上热乎饭!”

“别添乱。”么小兵没好气地说,但心里却记下了这笔账。

第二天一早,周正的货车就停在了巷口。二十箱T恤和十条喇叭裤卸下来,把隔壁铺子堆得满满当当。林晓燕带着姐妹们开始在T恤上绣花样,有的绣梅花,有的绣蝴蝶,转眼间就把印着熊猫的T恤变成了独一份的款式。

么小兵则带着王强和柱子去了趟五金店,买了块大镜子立在展示区,又做了个旋转衣架,把喇叭裤挂在上面,远远看去像道流动的风景。

开张那天,厂后街的人都来看热闹。赵大妈拉着孙子的手,指着印着熊猫的T恤直嚷嚷:“给我来两件!我家孙砸穿上,肯定比幼儿园的小红花还俊!”

轧钢厂的年轻工人更是挤破了头,有的抢喇叭裤,有的要印着吉他图案的T恤,小石头收钱收得手都软了。

周正站在人群里,看着这火爆的场面,对么小兵竖起了大拇指:“么老板,你这经营头脑,不去广州发展可惜了。”

么小兵笑着递给他杯茶:“以后有机会,肯定去广州拜访周老板。”

正说着,就见李队长的媳妇拎着菜篮子从门口经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被抢疯了的T恤,嘴角撇得能挂油壶。林晓燕看见了,故意拿起件绣着牡丹的T恤对赵大妈说:“赵大妈,这件最配您,穿上就像画上的王母娘娘!”

赵大妈被逗得哈哈大笑,当场就付了钱。李队长的媳妇看得眼热,跺了跺脚,灰溜溜地走了。

傍晚关店门时,小石头拿着账本跑过来,声音都在发颤:“老板!今天……今天卖了三百二十块!纯赚一百八十七!”

么小兵和林晓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这一天赚的,比以前半个月还多!

“今晚我请客!”么小兵大手一挥,“去街口的饭馆,咱们点红烧肉,再叫两斤白酒!”

柱子和小石头欢呼着往外跑,张婶则拉着林晓燕的手,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晓燕丫头是福星,跟着你,咱们的日子肯定越过越红火。”

饭馆里的灯光暖融融的。么小兵给王强和柱子倒上酒,又给林晓燕和张婶倒了果汁,举起酒杯说:“这杯酒,敬咱们‘么记’越来越好!”

“越来越好!”大家齐声应着,碰在一起的杯盏发出清脆的响声,像串快乐的音符。

林晓燕喝了口果汁,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偷偷看了么小兵一眼,正好撞上他的目光,慌忙低下头去,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亓明在口袋里哼了首跑调的小曲,听起来像是《天仙配》里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么小兵没理他,只是觉得这杯里的白酒,似乎比往常更甜了些。

清明那天,么小兵带着林晓燕去给爷爷上坟。墓碑上的照片已经有些泛黄,照片里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眼神慈祥得像春日的阳光。

“爷爷,这是晓燕,我……我对象。”么小兵说得有些结巴,耳根却红了。

林晓燕把手里的白菊放在墓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爷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兵哥的。”

一阵风吹过,坟头的青草轻轻摇晃,像是老人在点头。么小兵看着林晓燕认真的侧脸,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林晓燕的手指抖了一下,却没有抽回。两只手在春风里交握着,像两株依偎着生长的新芽。

“亓伯,谢谢你。”么小兵在心里默默地说。如果不是这只来自战国的钢笔,他不会穿越到1983年,不会遇见林晓燕,更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亓明在口袋里打了个哈欠:“谢啥?等我找到《山海图》的残卷,恢复了真身,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么小兵笑着摇了摇头,拉着林晓燕往山下走。远处的油菜花田金黄金黄的,像片翻涌的花海。他知道,属于他们的春天,才刚刚开始绽放。

五月初,百货大楼的个体户专柜正式开张。“么记”的T恤和喇叭裤一上架就被抢空,王主任特意跑来道喜,说要给他们申请“市优质产品”的称号。

周正也从广州寄来了新货,这次多了些电子表和录音磁带,都是年轻人追捧的稀罕物。么小兵干脆在隔壁铺子又隔出个小间,专门卖这些时髦玩意儿,让小石头负责打理。

林晓燕则开始琢磨着做西装。她托周正从广州捎来本《时装杂志》,照着上面的样子画图纸,还在领口处加了中式的盘扣,中西合璧的样式引得不少干部家属来定制。

么小兵看着铺子一天天红火起来,心里却有了新的想法。他想把“么记”做成真正的品牌,不光卖衣服家具,还要开工厂,让更多像王强这样的下岗工人有活干。

“等秋收之后,咱们就去城郊看看厂房。”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林晓燕时,她正在给件西装锁边。

“好啊。”林晓燕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到时候我要建个最大的缝纫车间,让厂里的姐妹们都来上班,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