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入夏后的厂后街像个巨大的蒸笼,柏油路被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槐花香和冰棍摊的甜腻气。么小兵蹲在铺子门口,看着王强带着三个木匠往卡车上装家具,额角的汗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老板,这批书柜是给县一中送的吧?”柱子扛着最后一个书柜往车上放,粗布褂子早被汗水浸透,“我叔说学校新盖了图书馆,就等着咱们的家具呢。”

“对,送完这趟去趟城郊。”么小兵甩了把汗,从帆布包里掏出瓶橘子汽水递给柱子,“周老板介绍的那个厂房,今天得去签合同。”

自从五月底跟周正敲定合作,“么记”的生意就像雨后的春笋,噌噌往上涨。家具作坊接了县一中的订单,光书柜就做了五十个;缝纫间更不用说,百货大楼的专柜每天都要补货,林晓燕新设计的“旗袍改良裙”,连县委书记的女儿都托人来订。

“晓燕姑娘呢?”柱子拧开汽水瓶,“刚才还见她在隔间熨衣服呢。”

“去供销社扯布了。”么小兵望着巷口,林晓燕今早说要去进批真丝,做几款新式样的衬衫,“说是广州新到了种带暗纹的料子,做男士衬衫肯定抢手。”

正说着,就见林晓燕拎着个大布包从巷口跑过来,草编凉鞋上沾着泥点,脸颊被晒得通红:“小兵哥!你看我淘着啥宝贝了!”

布包里抖落出几块湖蓝色的真丝,阳光底下泛着水波纹似的光,摸在手里滑溜溜的像蛋清。“供销社的老李说,这是出口转内销的料子,就剩这五块了。”林晓燕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我试了试,做立领衬衫肯定好看,给你做一件?”

么小兵心里一暖,刚要应声,就听亓明在口袋里嚷嚷:“给我也画一件!要绣只凤凰的!”

“你一支笔穿啥衬衫?”么小兵没好气地捏了捏口袋,转而对林晓燕说,“先给县一中的老师们做,他们订了二十件做工作服。”

“早想到了。”林晓燕从布包里翻出个小本子,上面画满了衬衫样式,领口处标着“加两寸”“减三分”的字样,“我还加了个暗兜,方便他们放钢笔。”

么小兵看着本子上细密的字迹,突然想起穿越前在写字楼里,那些设计图都是用电脑画的,哪见过这么用心的手绘图。他接过布包往柜台后放,指尖不经意碰到林晓燕的手背,烫得像正午的日头。

午后的日头最毒时,么小兵骑着二八大杠载着林晓燕往城郊赶。柏油路被晒得软软的,车轮碾过发出“滋滋”的响,林晓燕坐在后座,手里的布包轻轻蹭着么小兵的后背,像只温顺的小猫。

“厂房在纺织厂旧址旁边。”么小兵踩着脚踏板,“周老板说以前是个仓库,有三百多平,改改就能当车间。”

“三百平够不够啊?”林晓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风的凉意,“我想把缝纫间和家具坊都挪过去,再弄个样品间,让客人能看着样订货。”

“够,不够再租隔壁的。”么小兵笑着加速,“周老板说那片厂区都要对外租,咱们先占个好位置。”

两人赶到城郊时,周正已经在仓库门口等着了,身边还站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胸前别着“厂房管理处”的牌子。“么老板,这位是张科长,负责厂房租赁的。”周正热情地介绍,“张科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么小兵,年轻人本事大得很。”

张科长握着么小兵的手,眼睛却在林晓燕身上溜了一圈,嘴角勾起个意味不明的笑:“么老板年纪轻轻就做这么大生意,真是年轻有为啊。”他晃了晃手里的合同,“租金每月两百,押三付一,没问题吧?”

么小兵看了眼合同,条款都挺合理,刚要签字,就听亓明在口袋里喊:“等等!他袖口沾着钢笔水!跟上次老李头账本上的一样!”

么小兵心里咯噔一下。老李头那本旧账本,上次看的时候确实发现几处钢笔水的痕迹,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张科长的钢笔,英雄牌的,笔帽上有道细微的划痕,跟老李头说的“当年亓先生用过的笔”简直一模一样。

“张科长以前在纺织厂工作?”么小兵突然问。

张科长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啊,干了十年会计,后来厂子黄了,就来管理处了。”他笑得有点不自然,“么老板问这干啥?”

“没啥,就是觉得您眼熟。”么小兵在合同上签了字,心里却打了个结。这张科长,跟老李头、跟亓明,到底有啥关系?

签完合同往回走时,天突然阴了下来。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顺着天边往这边涌,没等两人骑出半里地,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往那边躲躲!”林晓燕拽着么小兵拐进路边的破庙,庙里积着厚厚的灰,神龛上的泥菩萨缺了只胳膊,看着有点瘆人。

雨越下越大,砸在庙顶上噼啪作响,庙门被风吹得吱呀乱晃。林晓燕往么小兵身边凑了凑,声音有点发颤:“这庙……有点吓人。”

“别怕,有我呢。”么小兵脱下褂子披在她肩上,突然发现神龛后面露出个油纸包的角。他走过去扯出来,见是本泛黄的日记本,封面上写着“纺织厂账册”四个字,字迹竟和老李头账本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林晓燕凑过来看,“好像是以前的账本?”

么小兵翻开第一页,上面记着1975年的收支,字迹娟秀有力,翻到中间突然出现几行潦草的字:“亓先生的画被搜走了……藏在仓库第三根柱子里……”

“亓先生?”林晓燕惊讶地睁大眼睛,“是亓明先生吗?”

么小兵没说话,手指飞快地往后翻,最后一页画着个简易的地图,标注着“纺织厂仓库”,旁边用红笔圈出个位置,正是他们刚才租的厂房!

“原来老李头说的是真的!”亓明在口袋里激动地喊,“我当年画的《山海图》残卷,就藏在那儿!”

么小兵的心跳得像擂鼓。他合上日记本,突然明白张科长为啥对那厂房这么上心——他肯定也知道残卷的事!

“雨小了,咱们赶紧走。”么小兵拉起林晓燕往外跑,“那残卷得赶紧弄出来,不然被张科长发现就糟了。”

回到铺子时,天已经黑透了。王强正举着马灯在门口张望,见两人回来,慌忙迎上来:“老板!你们可回来了!刚才县一中打电话,说明天一早就要书柜,让咱们现在就送过去!”

“现在?”么小兵看了眼外面的瓢泼大雨,“路都成河了,咋送?”

“我跟柱子、小石头套了辆三轮车,能走。”王强抹了把脸,“就是雨太大,得两个人押车。”

么小兵犹豫了一下,看了眼林晓燕:“我去吧,你在家看好铺子。”

“我跟你去。”林晓燕拿起件雨衣就往身上套,“多个人多个照应,再说我还得去跟学校的老师敲定衬衫样式呢。”

么小兵拗不过她,只好点头。三人把书柜搬上三轮车,柱子和小石头在前头拉,么小兵和林晓燕在后头推,马灯的光晕在雨幕里晃悠,像只晕头转向的萤火虫。

快到县城时,三轮车突然陷进了泥坑。柱子和小石头使劲往前拽,车把猛地一歪,最上面的书柜“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玻璃门碎了一地。

“咋整啊老板?”柱子急得直跺脚,“这书柜明天一早就要用啊!”

么小兵蹲下来看了看,框架没坏,就是玻璃碎了。他摸了摸口袋,突然想起亓明的金粉:“有办法了!”

他掏出钢笔,对亓明说:“画块玻璃!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你以为我是变戏法的?”亓明嘟囔着,却还是乖乖在碎玻璃上画了起来。金粉在雨夜里泛着微光,转眼间就勾勒出块透明的“玻璃”,连反光都跟真的一样。

“我的娘啊……”柱子看得眼睛都直了,“亓明先生真神了!”

林晓燕也看呆了,拉了拉么小兵的衣角:“这……这是法术吗?”

“算是吧。”么小兵笑着把“玻璃”安回去,“赶紧走,别耽误了时辰。”

送完书柜回到铺子,天已经蒙蒙亮了。林晓燕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发梢还滴着水,眉头却紧紧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么小兵给她盖上件褂子,刚要去收拾湿漉漉的账本,就见张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的菜篮子掉在地上,菠菜撒了一地:“老板!不好了!市场管理队的人把咱们的布料都拉走了,说……说咱们卖走私货!”

么小兵心里一沉,拔腿就往外跑。就见巷口停着辆卡车,李队长带着五六个穿制服的,正把缝纫间的布料往车上搬,林晓燕新扯的真丝也被扔在上面,踩得全是泥印。

“李队长!你凭啥拉我们的货?”么小兵冲过去拦住他。

“凭啥?”李队长晃着手里的查封令,“有人举报你们用走私布料,这些都得拉回去检查!”他指了指那几块真丝,“尤其是这几块,一看就是从南边倒腾来的,没报关单吧?”

么小兵心里咯噔一下。这批真丝确实是出口转内销,供销社的老李说手续齐全,怎么会成了走私货?他刚要争辩,就见张科长从卡车后面走出来,慢悠悠地说:“么老板,做生意得讲规矩,没有合法手续的东西,可不能卖啊。”

么小兵这才明白,这是张科长设的套!他肯定是发现自己知道了残卷的事,故意找茬想把自己支开!

“手续在供销社呢!”林晓燕不知啥时候醒了,攥着张发票跑过来,“这是老李开的发票,上面写着‘出口转内销’,有公章的!”

李队长接过发票看了看,脸色有点难看。张科长却笑了:“发票能证明啥?说不定是伪造的。我看啊,还是拉回去请专业人士鉴定鉴定。”

“你!”林晓燕气得眼圈发红,却被么小兵一把拉住。

“行,你们拉走。”么小兵盯着张科长,“但我得跟你们一起去,要是查不出问题,你们得赔我损失。”

“赔就赔!”张科长说得痛快,眼里却闪过一丝慌乱。

跟着去了市场管理队,么小兵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个局。张科长找的“专业人士”,压根就是个摆地摊的裁缝,看了两眼就说“这料子没有检验章,肯定是走私的”。

“我看你们是故意找茬!”么小兵拍了桌子,“这料子是供销社进的,有正规渠道,你们再胡来,我就去市里告你们!”

李队长有点怵了,拉着张科长往旁边嘀咕。么小兵趁机对林晓燕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去找老李头。林晓燕会意,悄悄溜了出去。

没过半个钟头,林晓燕就带着老李头和供销社的老李来了。老李手里拿着本进货台账,“啪”地拍在桌上:“张科长,你自己看!这料子是省外贸公司批的,每米都交了税,哪来的走私一说?”

张科长的脸瞬间白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老李头拄着拐杖,突然往张科长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三十年前仓库里的事,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张科长浑身一哆嗦,慌忙摆手:“误会!都是误会!”他赶紧让手下把布料搬回去,“么老板,这是我们工作失误,赔……赔你五十块钱当补偿?”

“不用。”么小兵盯着他,“我只要你告诉我,仓库第三根柱子里的东西,你动过没有?”

张科长的脸“唰”地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老李头叹了口气:“别吓他了,那残卷当年是他爹藏的,他也是最近才知道。”

么小兵这才明白,张科长的爹当年是纺织厂的保管员,受亓明所托藏了《山海图》的残卷,临死前才把这事告诉儿子。张科长早就想把残卷弄出来,只是一直没机会,这次见么小兵租了厂房,才急着找茬想把人支开。

“残卷……能还给我吗?”亓明的声音在口袋里发颤,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

“明天我让人去取。”张科长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当年我爹说,这是亓先生的心血,得还给懂它的人。”

回到铺子时,月头已经挂上了房檐。林晓燕把真丝料子小心翼翼地晾在竹竿上,么小兵坐在柜台后,看着老李头留下的那本日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原来亓明先生当年那么不容易。”林晓燕凑过来看,“日记里说,他为了画《山海图》,跑了大半个中国,还差点被当成特务抓起来。”

“可不是嘛。”亓明的声音带着感慨,“当年为了画那幅图,我在昆仑山冻掉了半根手指头,在西双版纳被蛇咬过,没想到最后……”

么小兵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他突然觉得,这只笔不再是个只会捣乱的活宝,而是个藏着太多故事的老朋友。

“明天去取残卷?”林晓燕给钢笔换了点新墨,“我跟你一起去。”

“好。”么小兵点头,看着窗外的月光,“取完残卷,咱们就去装修厂房,争取秋收前搬过去。”

林晓燕嗯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把绒毛都染成了银的,像幅工笔画里的美人。

亓明在口袋里哼起了小曲,还是那首跑调的《天仙配》,但这次么小兵没觉得烦,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他知道,不管前面有多少暗礁,只要他们三个在一起,就一定能找到正确的航向。

接下来的日子,“么记”上下都忙着厂房的事。王强带着人去拆旧仓库的隔墙,柱子和小石头负责买材料,林晓燕则设计着车间的布局,连张婶都每天蒸一大锅馒头,让大家带着当午饭。

么小兵每天两头跑,上午在铺子盯着生意,下午就去厂房监工,晚上回来还要跟亓明研究那本日记,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山海图》的线索。

“这里说‘图分三卷’。”么小兵指着日记上的一行字,“咱们找到的只是其中一卷?”

“对,另外两卷藏在北边。”亓明的声音有点沮丧,“当年怕被人一锅端了,就分开藏了。”

“慢慢找总能找到的。”林晓燕给钢笔加了点清水,“就像咱们找厂房、找残卷一样,只要用心,总有办法。”

么小兵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就算找不到另外两卷也没关系。他现在有自己的事业,有喜欢的姑娘,还有个活了几千年的“笔朋友”,这样的日子,已经比穿越前好太多了。

七月份那天,厂房终于收拾妥当了。三百多平的空间隔成了三个区:东边是家具作坊,刨床、锯子摆得整整齐齐;西边是缝纫间,八台缝纫机对着窗户,光线好得很;中间是样品间,玻璃柜台里摆着最新款的家具和衣裳,墙上还挂着亓明画的《山海图》残卷——虽然只有半幅,却把山海异兽画得活灵活现,连县文化馆的馆长都来看了三次,说想借去展览。

“开业得请个戏班子热闹热闹。”王强擦着新做的柜台,“我认识县豫剧团的人,让他们来唱场《穆桂英挂帅》咋样?”

“再请街坊们吃顿大的!”柱子接话,“张婶做的红烧肉,赵大妈炸的丸子,都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