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惊蛰刚过,厂后街的老槐树就冒出了新芽。么小兵踩着晨露去厂房时,远远就听见缝纫间传来缝纫机的“哒哒”声,像串不停歇的春潮。他推开铁门,见林晓燕正站在样品间的镜子前比划新做的童装,粉白的小袄上绣着只圆滚滚的兔子,耳朵尖上还缀着两颗珍珠——是亓明留下的那支竹笔用金粉画的,远看跟真的一模一样。

“小兵哥,你看这兔子活不活?”林晓燕转过身,发间别着支银簪,是去年成亲时么小兵用红木边角料做的,簪头刻着极小的“燕”字。

“活,比柱子家的兔子还活。”么小兵走过去,指尖拂过袄面上的针脚,细密得像春蚕食桑,“百货大楼的王主任昨儿个来说,要订两百件当儿童节礼物。”

林晓燕眼睛一亮,刚要说话,就见小石头抱着个铁皮箱从外面跑进来,帆布裤上沾着泥点:“老板!老板娘!北京来的包裹,说是秦教授寄的!”

铁皮箱打开时,一股淡淡的墨香飘了出来。里面装着三卷装裱好的宣纸,展开一看,竟是亓明当年画《山海图》的底稿,上面还留着铅笔打的草稿,青龙的爪子旁标着“鳞三十片”,白虎的尾巴后写着“加三分”。最底下压着封信,秦教授的字迹力透纸背:“亓先生托我转交,说可作‘么记’新纹样。”

“他咋知道咱们在琢磨新花样?”林晓燕指尖抚过底稿上的朱批,突然红了眼眶。自去年秋天成亲后,亓明就像一阵风似的没了踪影,只在除夕夜托人送过坛桂花酒,酒坛上画着两只交颈的鸟,一看就是他的手笔。

么小兵把底稿卷起来,往样品间的书柜里放。这书柜是他照着爷爷留下的榫卯图谱做的,三层隔板上摆着从广州进的时装杂志,也摆着亓明画的招财符拓本,新旧物件挤在一起,倒像段说不完的故事。

“他心里有数着呢。”么小兵笑着揉了揉林晓燕的头发,“你看这底稿上的兔子,跟你新做的童装像不像?”

林晓燕凑过去一看,果然见底稿边角处画着只潦草的兔子,耳朵歪歪扭扭的,倒和自己绣的有七分像。她突然笑了,拿起剪刀开始裁剪布料:“那我得赶在儿童节前做出来,让孩子们都穿上带‘山海异兽’的新衣裳。”

谷雨那天,么记的厂房来了位特殊的客人。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由孙女扶着,颤巍巍地走进样品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墙上挂着的旗袍改良裙。

“这盘扣……是‘燕记’的手艺?”老太太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在盘扣上轻轻摩挲,眼眶突然红了。

林晓燕心里一动。“燕记”是她过世的母亲开的小裁缝铺,当年在厂后街也算小有名气,后来母亲生她时难产去了,铺子就关了。她赶紧搬来板凳让老太太坐:“您认识我娘?”

“咋不认识?”老太太抹了把泪,“你娘当年给我做的嫁衣,盘扣上绣的并蒂莲,针脚比头发丝还细。”她从布包里掏出个褪色的红布包,里面裹着件旧旗袍,领口的盘扣果然和林晓燕做的如出一辙,“我孙女要嫁人了,就想找个会这手艺的,跑了半个城才听说你这儿。”

林晓燕捧着旧旗袍,指尖触到冰凉的盘扣,突然想起小时候趴在母亲缝纫机旁,看她把丝线绕成花的模样。她抬头对老太太笑了:“您放心,我保准给您孙女做件最好的,盘扣上绣凤凰,比当年的并蒂莲还俊。”

那天下午,林晓燕没去缝纫间,就在样品间对着旧旗袍琢磨。她把母亲当年的盘扣样式画在纸上,又添了几分新式样,在凤凰的尾羽处加了缕流苏,走起来能轻轻扫过脚踝。么小兵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亓明说的“传承”——原来有些东西,真的能顺着针脚,从母亲的手里,传到女儿的手里。

入夏后的第一个集日,么记在厂后街摆了个摊位。柱子和小石头搬来张红木长桌,上面摆着林晓燕新做的童装,王强带着木匠们展示“榫卯小凳”,巴掌大的木头凳,不用钉子却能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引得围观的人啧啧称奇。

“这小凳咋卖?”穿蓝布衫的老汉拎起个小凳,翻来覆去地看,“我孙子总摔板凳,这结实的正好。”

“五块钱一个。”么小兵笑着递过去张宣传单,上面印着厂房的地址,“要是想要大的,去厂里订,能做能当床的。”

正说着,就见周正从人群里挤过来,一身花衬衫,手里还摇着把蒲扇:“么老板,生意够红火的啊!”他往童装堆里瞥了眼,突然指着件绣着玄武的小褂子,“这纹样不错,我在广州给你找了家印染厂,能把这图案印在布料上,比绣的省工。”

林晓燕眼睛一亮:“真的?那能印凤凰吗?”

“啥都能印!”周正从包里掏出本样册,上面印着熊猫、牡丹,还有广州最时兴的港星头像,“你把图样给我,半个月就能给你送布来。”

么小兵接过样册,突然想起穿越前在超市里,那些印着卡通图案的童装琳琅满目,没想到自己有天也能做这样的生意。他抬头看向林晓燕,见她正拿着铅笔在宣传单背面画凤凰,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在写段新的故事。

七月半那天,么记的厂房请了戏班子。县豫剧团的人搭起戏台,锣鼓声从晌午一直响到黄昏,《穆桂英挂帅》刚唱完,台下就有人喊:“唱《天仙配》!让么老板和老板娘给咱们当回董永和七仙女!”

么小兵正给戏班子的人递汽水,闻言闹了个大红脸。林晓燕却大大方方地走上台,从样品间拎出件水红的旗袍改良裙,往么小兵手里塞了件蓝布褂子:“唱就唱,谁怕谁?”

锣鼓声重新响起时,么小兵看着林晓燕的裙摆随着唱腔翻飞,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去年成亲那天,亓明留下的竹笔在口袋里轻轻颤动,像是在跟着哼那跑调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戏唱到一半,台下突然骚动起来。穿中山装的男人挤到台前,手里举着个相机:“么老板,我是省报的记者,想给您做个专访,标题就叫《个体户里的手艺人》。”

么小兵愣了愣,刚要推辞,就见林晓燕接过话筒:“我们不算啥手艺人,就是想把老手艺留住。”她往缝纫间指了指,“您看张婶她们绣的盘扣,王强做的榫卯,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丢了怪可惜的。”

记者的镜头转向缝纫间,夕阳透过窗户,把妇女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她们手里的丝线在布面上游走,像在编织段看得见的时光。

秋分那天,么小兵带着林晓燕去了趟乡下。卡车后备箱里装着二十个榫卯小凳,是给村小学的孩子们做的。车刚停在村口,就见老李头拄着拐杖在槐树下等,身边还站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手里攥着支铅笔头。

“这是我重孙子,叫小虎。”老李头笑得满脸褶子,“天天吵着要学画画,说要画跟亓先生一样的老虎。”

小虎把铅笔头往么小兵面前递,眼睛亮晶晶的:“叔叔,你能教我画金粉老虎吗?”

么小兵摸了摸口袋里的竹笔,笑了。他从包里掏出本画册,是用亓明的底稿印的,里面的山海异兽都标着简单的画法。“你看,这老虎的爪子要画三瓣,尾巴要像鞭子。”他握着小虎的手,在地上用树枝画了只歪歪扭扭的老虎,“以后想学,就去厂里找我,那儿有好多画纸。”

林晓燕则在一旁给村里的妇女们讲盘扣的做法。她把带来的丝线分给大家,指尖翻飞间,根根丝线就变成了小小的蝴蝶:“这叫‘蝶恋花’,缝在棉袄上,又好看又结实。”

夕阳西下时,卡车往回开。么小兵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村庄,突然觉得亓明说得对——有些东西,只要有人学,就永远不会消失。就像爷爷的榫卯,母亲的盘扣,还有亓明的画,都顺着时光的河,慢慢流到了该去的地方。

冬至前,广州的印染厂送来了新布料。印着青龙白虎的的确良堆在厂房里,像铺了一地的星河。林晓燕带着姐妹们裁剪,转眼间就做成了一件件童装,领口处还特意绣上“么记”的小印章,算是新旧手艺的结合。

“周老板说,这布料在广州卖疯了。”小石头拿着订单跑进来,声音都在发颤,“百货大楼要订一千件,说是要发年终奖!”

么小兵看着订单上的数字,突然想起半年前那个在杂货铺里算着几块钱利润的自己。他走到样品间,看着墙上挂着的《山海图》拓本,突然觉得这一切像场漫长的梦,却又真实得能摸到布料的温度。

“小兵哥,你看这棉袄咋样?”林晓燕穿着件印着玄武的棉袄走过来,袖口处绣着圈花边,“我给小虎留了件,让他过年穿。”

么小兵刚要说话,就见亓明留下的竹笔突然从笔筒里滚出来,在布料上轻轻一点,棉袄的下摆处就多了只小小的兔子,正啃着根胡萝卜,憨态可掬。

林晓燕惊呼一声,连忙把棉袄捧起来:“是亓先生吗?”

竹笔在桌上跳了跳,像是在点头。接着,它又在纸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图,标着“城西破庙”四个字,旁边还画了个酒坛。

“他让咱们去破庙喝酒?”么小兵笑着捡起竹笔,“这老东西,总算肯露面了。”

除夕夜,么小兵和林晓燕拎着坛桂花酒去了城西破庙。月光透过破窗棂,在地上洒下片银辉,神龛前摆着个新做的红木供桌,上面放着三支香,显然刚有人来过。

“亓先生?”林晓燕往神龛后喊了声,声音在空庙里荡出回音。

没人应答,只有竹笔从么小兵口袋里跳出来,在供桌上画了个笑脸,接着又画了幅小小的《山海图》,三卷合一,青龙白虎玄武围着个穿红袄的娃娃,眉眼像极了林晓燕。

林晓燕的脸突然红了,悄悄拽了拽么小兵的衣角。么小兵心里一动,刚要说话,就见竹笔在娃娃旁边画了个小木匠,正拿着刨子刨木头,分明是他的模样。

“你是说……”么小兵的声音有些发颤。

竹笔跳了跳,在地上写了个“喜”字,金粉的光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接着,它往酒坛上跳了跳,像是在催他们喝酒。

么小兵打开酒坛,桂花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给神龛前的空碗倒了酒,又给林晓燕倒了半碗,自己则捧着坛子喝了一大口。酒液滑过喉咙,带着股暖意,像亓明当年哼的跑调小曲。

“谢谢你,亓伯。”么小兵对着空庙轻声说。

竹笔在供桌上转了个圈,突然化作一道金光,钻进了酒坛里。等光芒散去,酒坛上多了幅小小的画:么记的厂房前,老槐树的枝桠上挂着红灯笼,树下站着两个小人,手牵着手,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开春后,林晓燕真的生了个女儿,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么小兵给她取名叫“么念亓”,小名“念念”,意思是要记住那些帮过他们的人。

念念满月那天,么记的厂房比过年还热闹。张婶抱着念念,在她小袄上绣了个小小的“念”字;王强做了个红木摇篮,上面刻满了山海异兽;周正从广州寄来个银长命锁,上面刻着“么记”的印章。

么小兵抱着女儿,站在样品间的镜子前。林晓燕靠在他肩上,指尖轻轻拂过女儿的脸颊。镜子里,一家三口的影子叠在一起,旁边是挂着的旗袍改良裙,柜台上摆着榫卯小凳,墙上的《山海图》拓本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突然,念念抓住了么小兵口袋里的竹笔,小小的手指攥着笔杆,咯咯地笑了起来。竹笔轻轻颤动,在念念的小袄上画了个极小的金粉兔子,像在给她留个念想。

么小兵低头看着女儿的笑脸,又看了看身边的林晓燕,突然觉得所谓的传承,其实很简单。就是母亲的针脚传到女儿的指尖,爷爷的刨子交到孙子的手里,就是有人记得那些老手艺,有人愿意学,有人愿意守。

窗外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说,这故事还长着呢。而么记的厂房里,缝纫机的“哒哒”声,刨子的“沙沙”声,还有婴儿的笑声,正交织成段新的乐章,在岁月里慢慢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