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丝斜斜地织着,厂后街的青石板被润得发亮。么小兵抱着刚满周岁的念念,站在“么记实业”的木牌下,看林晓燕指挥工人往卡车上装货。帆布篷下堆着半车印着山海异兽的童装,还有二十套榫卯桌椅,是给邻县新建的希望小学送的。
“小兵哥,把念念给我抱抱。”林晓燕拍了拍手上的灰,接过女儿时,小家伙正攥着亓明留下的竹笔咯咯笑,笔尖在她红棉袄上蹭出个小金点,像颗落在衣襟上的星子。
“这孩子,跟你一样爱琢磨笔。”么小兵笑着替女儿理了理帽绳,帽檐上绣的小青龙歪歪扭扭的,是林晓燕昨晚熬夜绣的,“张婶说今早看见小虎在厂门口转,手里还拎着个画夹。”
正说着,就见虎头虎脑的小虎从巷口跑过来,粗布褂子上沾着墨点,怀里的画夹鼓鼓囊囊的。“么叔叔!林阿姨!”他把画夹往桌上一摊,里面是十几张画满异兽的纸,有长着翅膀的白虎,有拖着蛇尾的玄武,最上面那张画着个穿青衫的男子,手里握着支竹笔,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亓先生”。
“画得真好。”林晓燕拿起画纸,指尖抚过纸上的金粉,是小虎用金漆调的,虽不如亓明的金粉亮,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这亓先生的长衫,跟咱们厂房里拓本上的一样呢。”
小虎挠了挠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俺爷让俺给念念送的虎头鞋,说是用亓先生留下的金粉画的眼睛。”鞋面上的老虎眼睛果然闪着微光,像是下一秒就要眨动。
么小兵想起老李头上个月中风卧床,说话都不利索了,却还惦记着给孩子做鞋。他摸了摸小虎的头:“下午跟我去厂房,我教你用竹笔勾线,比你这金漆好用。”
小虎眼睛一亮,蹦起来差点撞翻桌上的颜料盒,惹得念念咯咯直笑,小手在半空乱抓,像是想抓住这热闹的声响。
谷雨那天,厂房的后院辟出了块小画室。么小兵请木匠做了张长条木桌,铺上从广州运来的画毡,墙角摆着亓明的《山海图》底稿拓本,旁边是小虎和几个孩子的画夹。此刻小虎正趴在桌上,用竹笔蘸着金粉临摹青龙,鼻尖快碰到纸面了,竹笔在他手里却稳得出奇,金粉勾勒的龙鳞一片叠着一片,竟有几分亓明的神韵。
“慢点画,手腕别太僵。”么小兵握着小虎的手调整姿势,窗外传来缝纫间的“哒哒”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搅在一起,像锅熬得正好的蜜。
突然,小石头举着个铁皮喇叭冲进后院:“老板!省里来的专家到了!说要看看咱们的‘非遗申报材料’!”
么小兵心里一紧。三个月前,秦教授从北京寄来封信,说国家在评非物质文化遗产,让他们把盘扣技艺和榫卯工艺报上去。他本想慢慢来,没想到专家来得这么快。
“材料都准备好了吗?”林晓燕抱着念念从样品间出来,女儿手里的竹笔在她旗袍上画了道金线,倒像是特意绣的纹饰。
“早准备好了。”么小兵往资料柜指了指,里面是厚厚的几本相册,记录着从“燕记”到“么记”的盘扣样式,还有爷爷传下来的榫卯图谱,“就是怕专家觉得咱们这太年轻,撑不起‘非遗’的名头。”
林晓燕刚要说话,就见秦教授陪着两个戴眼镜的老者走进来,为首的白胡子老头目光扫过画室,突然在小虎的画前停住了脚步。“这孩子的笔法……”老头拿起画纸,指尖在金粉龙鳞上轻轻摩挲,“有楚墨的风骨啊。”
“是个乡下孩子,跟着拓本瞎画的。”么小兵递过清茶,“他用的笔,是当年亓明先生留下的竹笔。”
老头眼睛一亮,接过竹笔时突然“咦”了一声,翻来覆去地看笔杆:“这竹纹里有字!”众人凑近了才看见,笔杆内侧刻着极小的“亓”字,旁边还有个“么”字,像是后来补刻的。
“是我刻的。”么小兵的声音有些发颤,“去年给念念做长命锁时,想着让这笔认个新主。”
白胡子老头突然笑了,指着画纸上的青龙:“非遗非遗,不就是要这样代代相传吗?你们这厂房里,有老手艺,有新匠人,还有娃娃们的画,比任何材料都管用。”
那天下午,专家们没看资料,就在厂房里转了转。看林晓燕教妇女们做“凤穿牡丹”盘扣,看王强带着木匠调试新设计的榫卯机关,看小虎和念念趴在画室的地上,一个用竹笔勾线,一个用小手拍着画纸,拍得金粉簌簌落,像场小小的金雨。
入夏后的第一个集日,厂后街的摊位前围满了人。林晓燕新设计的“山海系列”童装摆在最显眼处,印着朱雀的红肚兜,绣着白虎的小坎肩,引得年轻媳妇们抢着下单。王强则在一旁演示榫卯小玩具,巴掌大的木头兽,拆开是七八块小零件,拼起来能变成会张嘴的麒麟,孩子们攥着零花钱吵着要买。
“么老板,电视台的又来了!”小石头举着个摄像机跑过来,镜头对准正在给小虎改画的么小兵,“说要拍个‘非遗传承人’的纪录片。”
么小兵摆摆手想躲,却被林晓燕推到镜头前。“就说说你爷爷的榫卯,说说亓先生的画。”她塞给他支竹笔,“就像你教小虎那样,自然着呢。”
摄像机运转时,么小兵突然看见人群外站着个穿青衫的身影,正对着摊位笑,手里的竹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刚要喊“亓先生”,那身影却像晨雾似的散了,只留下片落在画纸上的金粉,被风一吹,粘在小虎新画的玄武背上,成了块最亮的鳞片。
“叔叔,你看这玄武像不像?”小虎举着画纸问,没注意到么小兵眼里的湿意。
“像,太像了。”么小兵揉了揉眼睛,接过画纸时,竹笔突然在他掌心轻轻颤了颤,像是声无声的应答。
七夕那天,厂房的缝纫间挂起了红灯笼。林晓燕带着妇女们做“乞巧香囊”,缎面上绣着《山海图》里的异兽,填的香料是后山采的艾草,混着点桂花,是亓明当年教老李头配的方子。
“老板娘,你看我这香囊上的九尾狐绣得中不中?”张婶举着个粉缎香囊,针脚虽不如林晓燕细密,却透着股憨直的喜兴。
“中!比我绣的有精神!”林晓燕刚夸完,就见么小兵抱着念念从外面进来,女儿手里攥着个香囊,是小虎用金线绣的,歪歪扭扭的狐狸尾巴上还沾着根线头。
“这是小虎给念念的,说是乞巧节的礼。”么小兵把香囊挂在女儿脖子上,“那孩子现在画《山海图》,连县文化馆的馆长都来看呢。”
正说着,周正从广州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兴奋:“么老板,你们的童装在广交会上火了!有个法国客商要订一万件,说要把这‘中国神兽’卖到巴黎去!”
林晓燕手里的绣花针差点掉在地上:“一万件?咱们的缝纫间怕是赶不及……”
“我早想到了。”么小兵笑着指了指窗外,“王主任帮咱们联系了周边三个村的妇女合作社,她们学盘扣学了半年,手艺不比咱们差。”
挂了电话,林晓燕望着缝纫间里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母亲当年的“燕记”裁缝铺,就两张缝纫机,却也把盘扣手艺传到了她手里。如今这手艺顺着针线,传到了更多妇女手里,传到了遥远的巴黎,像条越伸越长的线,一头系着过去,一头连着将来。
秋分那天,希望小学的孩子们来厂房参观。二十个孩子排着队,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样品间的山海异兽摆件,有榫卯做的青龙,有布艺缝的朱雀,最受欢迎的是小虎照着亓明底稿做的纸鸢,翅膀上画着金粉白虎,跑起来能飞得比厂房的烟囱还高。
“么叔叔,这纸鸢能送给我吗?”梳羊角辫的小姑娘仰着脸,手里捏着张画,上面画着个穿红袄的娃娃,牵着纸鸢在天上飞,娃娃的脸圆圆的,像极了念念。
“当然能。”么小兵刚要去拿纸鸢,就见念念从林晓燕怀里挣出来,摇摇晃晃跑到小姑娘面前,把手里的竹笔递了过去。小家伙大概以为所有人都像她一样,见了喜欢的人就要分享最宝贝的东西。
竹笔在小姑娘手里闪了闪,突然在她画纸上画了道金线,把娃娃的风筝线补得长长的,一直连到纸鸢的爪子上。小姑娘惊呼一声,举着画纸蹦起来:“是亓先生!亓先生在帮我画画!”
孩子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喊着“亓先生”,连不苟言笑的校长都露出了惊奇的神色。么小兵看着竹笔在画纸上跳跃,突然明白亓明从未离开——他的金粉落在小虎的画里,他的竹笔握在孩子们手中,他的故事顺着风,传到了每个听《山海图》的人耳里。
那天下午,孩子们在厂房后院放风筝。二十只画着异兽的纸鸢在天上飘,像片会飞的星河。念念坐在么小兵肩头,小手抓着风筝线,咯咯的笑声混着风里的桂花香,和远处缝纫间的“哒哒”声、家具坊的刨木声缠在一起,织成段暖暖的时光。
冬至前,么记收到了法国客商寄来的样品。印着青龙纹样的童装挂在样品间,标签上写着“么记·中国非遗”,旁边摆着林晓燕新做的改良旗袍,盘扣用的是小虎设计的“麒麟扣”,比传统盘扣多了几分灵动。
“小兵哥,你看这标签上的拼音,‘MO JI’,多好听。”林晓燕摸着标签,突然红了眼眶,“我娘要是能看见,肯定比谁都高兴。”
么小兵从资料柜里拿出个红布包,里面是当年母亲留下的旧旗袍,盘扣已经有些松动,却依旧能看出精巧的手艺。他把旧旗袍和新旗袍并排挂在衣架上,新旧布料在灯光下泛着不同的光,却在盘扣处交汇成同样的弧度。
这时,小石头拿着封信跑进来,信封上盖着北京的邮戳:“老板!秦教授寄来的,说亓先生的《山海图》三卷残卷,要在国家博物馆办特展了!”
信里夹着张请柬,邀请“么记实业”作为传承单位出席。秦教授在信里说,亓明的画能保存至今,多亏了么家祖孙和林晓燕的守护,展览特意留了个展柜,要摆上么记的盘扣和榫卯物件,让观众看看老手艺如何在新时代开花。
“咱们得去北京。”么小兵把请柬递给林晓燕,“带着念念,带着小虎,让他们也见见亓先生的画真正挂在博物馆里的样子。”
林晓燕摸着请柬上的烫金大字,突然觉得掌心的竹笔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应和这跨越千年的约定。
腊八那天,么记的厂房飘着煮腊八粥的甜香。张婶在灶台前搅着粥锅,里面放了八种杂粮,是亓明当年教老李头的配方,说喝了能祛寒。王强带着木匠们给画室装新窗户,玻璃擦得锃亮,能清清楚楚看见后院小虎和孩子们放风筝的身影。
么小兵抱着念念,林晓燕拿着剪刀,正在给女儿做件新棉袄。棉袄的面子用的是广州运来的云锦,上面印着缩小版的《山海图》,里子则用了母亲留下的旧棉布,针脚细密得像撒在布上的星子。
“你看这袖口,得绣只小玄武,跟她那虎头鞋配。”林晓燕把竹笔递给么小兵,“你来勾线,我来填色,就像当年你教小虎那样。”
么小兵握着竹笔,笔尖在锦缎上游走,金粉画出的玄武背甲一片叠着一片,像块小小的星空。念念趴在他怀里,小手抓着他的袖子,咿咿呀呀地像是在指挥,竹笔突然在她手心里点了点,留下个小金点,惹得她又是一阵咯咯笑。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落在“么记实业”的木牌上,金粉描的大字在雪光里闪闪发亮。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大概是小虎的纸鸢又飞高了,带着满翅膀的金粉,像颗会飞的流星,要把这厂房里的故事,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么小兵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看着身边认真填色的林晓燕,突然觉得所谓的岁月沉香,不过是有人把日子过成了故事,又有人把故事酿成了时光。就像这竹笔,这盘扣,这榫卯,还有那幅永远画不完的《山海图》,都在这日复一日的寻常里,慢慢长出了新的模样。
雪越下越大,把厂房的屋顶盖成了白色,却盖不住缝纫间透出的暖光,盖不住家具坊传来的刨木声,盖不住画室里孩子们的笑。这些声音混在雪里,像支永远唱不完的歌,在岁月里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