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节气刚过,厂后街的积雪就化透了。么小兵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厂房走,远远听见后院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像刚解冻的溪流般清亮。他推开铁门,见小虎正举着支竹笔,指挥着七八个孩子在墙上画《山海图》,最上面的青龙尾巴已经翘到了房檐,金粉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么叔叔!”小虎回过头,鼻尖沾着墨点,“您看我们画的‘飞天玄武’,比拓本上的多了对翅膀!”
么小兵笑着走近,见墙上的玄武果然添了对羽翼,羽毛用朱砂染过,透着股孩童特有的天马行空。他刚要说话,就被一阵婴儿的笑声打断——林晓燕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小砚从缝纫间出来,小家伙手里攥着半截竹笔,正往嘴里塞,被姐姐念念一把抢了过去,举得高高的喊:“弟弟不能吃,这是亓爷爷的笔!”
“念念真乖。”林晓燕把小砚递给么小兵,转身去看墙上的画,指尖抚过玄武的羽翼,“这朱砂调得正好,是用后院的石榴汁兑的吧?”
小虎挠了挠头:“是俺娘教的,说石榴汁调的朱砂不容易褪色。”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俺爷让俺送来的,说是亓先生托梦给他,让把这个交您。”
纸包里是块巴掌大的龟甲,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边缘还残留着金粉,像是从《山海图》残卷上拓下来的。么小兵想起老李头上个月刚过了八十大寿,瘫痪在床却依旧惦记着这些老物件,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这是玄武的背甲拓片。”他把龟甲递给林晓燕,“亓先生当年画《山海图》时,就是照着真龟甲画的。”
林晓燕刚接过龟甲,小砚突然伸出小手抓住边缘,咯咯笑着往嘴里送,竹笔从他另一只手里滑落,在地上滚了两圈,笔尖的金粉蹭在青石板上,画出道弯弯的弧线,像条迷你的小河。
惊蛰那天,国家博物馆的特展如期开幕。么小兵带着林晓燕、念念和小虎坐了一夜火车,刚到北京就被秦教授接到了展厅。巨大的玻璃展柜里,《山海图》三卷残卷第一次完整展出,青龙白虎玄武在灯光下交相辉映,金粉的光透过玻璃,在地面投下流动的光斑。
“这就是亓先生画了半辈子的图。”秦教授指着画卷,声音里带着感慨,“当年为了保护它,多少人舍了性命。”他往旁边的展柜指了指,里面摆着么记的盘扣和榫卯小凳,标签上写着“非遗传承实践品”,“你们让老手艺活了过来,比我们这些搞研究的强。”
小虎趴在玻璃上,眼睛瞪得圆圆的,突然指着白虎的爪子说:“这里少了片鳞!俺画的时候都补上了!”众人凑近了看,果然见画卷边缘有处磨损,像是被虫蛀过,而小虎带来的画稿上,那里正补着片金灿灿的鳞片。
“这孩子,跟亓先生一样较真。”么小兵笑着揉了揉小虎的头,却见念念正踮着脚,用手指在展柜玻璃上画着什么,小嘴里还念念有词。
“姐姐在画亓爷爷。”小砚被林晓燕抱在怀里,突然奶声奶气地说,引得周围的观众都笑了。
么小兵低头看去,只见念念的指尖在玻璃上划出个模糊的青衫人影,旁边还歪歪扭扭地画着支竹笔,像是在跟两千年前的亓明打招呼。他突然觉得,这展厅里的光,不只是灯光,还有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目光——亓明的,爷爷的,母亲的,都在看着他们,看着这些老物件在新时代里焕发新的光彩。
清明前,么记的厂房来了位法国客商。金发碧眼的皮埃尔穿着笔挺的西装,却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小虎用竹笔在童装布样上画麒麟。“这金粉太神奇了。”他用生硬的中文说,手里的相机“咔嚓”不停,“我们巴黎的孩子,一定会喜欢这中国神兽。”
林晓燕拿出刚做的样品——印着简化版《山海图》的卫衣,袖口处绣着“么记”的拼音,下摆处用竹笔勾了圈云纹。“这云纹是亓先生画的,我们叫它‘吉祥云’。”她比划着,“皮埃尔先生要是喜欢,我们可以按您的要求改图案。”
皮埃尔指着卫衣上的青龙:“能不能让它拿着埃菲尔铁塔?就像中法友好的象征。”
么小兵愣了愣,随即笑了:“不仅能拿铁塔,还能让白虎叼着长棍面包。”他让小虎拿来画夹,当场用竹笔勾勒起来,青龙的爪子里果然多了座小小的铁塔,白虎的嘴里叼着根面包,引得皮埃尔哈哈大笑。
签约那天,皮埃尔非要去厂房后院看看。当他看见二十个妇女围坐在长桌前,手里的丝线在布面上翻飞,转眼间就变成了绣着麒麟的盘扣时,突然对着她们鞠了一躬:“你们不是工人,是艺术家。”
么小兵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穿越前在巴黎卢浮宫看到的油画,那些笔触细腻的肖像画,和眼前这些盘扣上的针脚,其实是一样的——都是用热爱,把时光缝进作品里。
小满那天,么记的童装生产线正式投产。周边三个村的妇女合作社送来第一批货,五千件印着山海异兽的童装堆在仓库里,像座五彩的小山。林晓燕带着质检员抽查,拿起件绣着朱雀的小褂子,见领口的“么记”印章针脚匀称,金粉描的眼睛闪闪发亮,满意地点了点头。
“张婶她们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她对么小兵说,手里的账本上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光这五千件,就能让每个妇女多赚两百块。”
么小兵刚要说话,就见小石头举着个电报跑进来,脸色通红:“老板!北京来的!说咱们的盘扣技艺评上国家级非遗了!秦教授让咱们下个月去领奖!”
厂房里顿时炸开了锅。缝纫间的妇女们扔下针线,互相击掌欢呼;家具坊的木匠们把榫卯小凳抛向空中,接住时发出整齐的欢呼;小虎和孩子们则举着画纸,在院子里跳起了自编的“异兽舞”,引得念念和小砚也跟着拍手。
么小兵看着这热闹的场景,突然觉得口袋里的竹笔轻轻动了动。他掏出来一看,笔杆上的“亓”字和“么”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像是两个跨越时空的伙伴,正并肩笑着。
夏至那天,厂后街的老槐树下搭起了戏台。么记请了豫剧团,要连唱三天戏,头天就演《天仙配》。林晓燕特意做了套新戏服,七仙女的裙摆上绣满了盘扣做的星星,董永的褂子用榫卯纹样做了暗纹,引得台下阵阵叫好。
“么老板,该你们上台了!”导演在后台喊,手里拿着件青衫,是按亓明的画像做的,“秦教授说,这出戏得有亓先生的影子。”
么小兵穿着青衫,林晓燕披着七仙女的霞帔,牵着念念和小砚走上台。小虎和孩子们举着画满异兽的灯牌,在台下喊着“么记加油”。当“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的旋律响起时,么小兵突然看见戏台侧面站着个青衫人影,正对着他笑,手里的竹笔在阳光下闪了闪,随即消失在人群里。
“是亓先生!”小虎第一个喊出来,举着灯牌追了过去,却只抓到片飘落在地的金粉,像颗被风吹落的星子。
么小兵站在台上,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突然明白了亓明为何总说“画不完的山海图”——因为这山海,不只是画里的异兽,还有这人间的烟火,这代代相传的手艺,这永远年轻的笑脸。
立秋那天,么记的第一家分店在广州开业。周正剪的彩,红绸布揭开时,“么记·山海”的招牌在南方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金粉描的青龙从“么”字一直延伸到“海”字,像条跨越南北的长龙。
开业大典上,林晓燕展示了新设计的“广绣盘扣”,用的是广州特有的绒线,绣出的凤凰比北方的更艳丽;么小兵则带来了王强新做的“折叠榫卯桌”,不用时能折成书本大小,展开却能坐八个人,引得广州客商啧啧称奇。
“这桌子要是能出口,肯定卖爆!”周正拍着么小兵的肩膀,“我已经联系了东南亚的客商,下个月就送样品过去。”
么小兵看着店里的山海异兽童装被广州的孩子们争抢,突然觉得这距离不算什么——从厂后街到广州,从中国到法国,只要这些老手艺还在,这些故事就会像亓明的金粉,撒到哪里,哪里就有光。
白露那天,老李头走了。临终前他攥着么小兵的手,含糊不清地说:“亓先生……在那边……等我……”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用金粉画的虎头鞋鞋面。
小虎在灵前烧了自己画的《山海图》全卷,火光里,青衫的亓明牵着老李头的手,慢慢走向远方,身后跟着无数的异兽,像支长长的队伍。
么小兵把那半块鞋面收进红木盒里,和母亲的旧旗袍、爷爷的榫卯图谱放在一起。他对小虎说:“以后这木盒就交给你,里面的故事,你要讲给你的孩子听。”
小虎重重地点头,眼里的泪落在木盒上,晕开了点点金粉,像是老李头和亓明在应和。
重阳那天,么记的“非遗工坊”正式挂牌。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么小兵教孩子们用竹笔勾线,林晓燕教妇女们做盘扣,王强带着年轻木匠研究新的榫卯结构,念念和小砚则在旁边用金粉画小手印,印满了整整一面墙。
秦教授带着北京的学生来参观,指着墙上的小手印说:“这就是最好的传承——不是把老物件锁在博物馆里,而是让它们活在生活里,活在孩子们的手心里。”
夕阳西下时,么小兵抱着小砚,林晓燕牵着念念,小虎背着画夹,一起往厂后街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串连在一起的省略号,预示着未完的故事。
路过杂货铺旧址时,念念突然指着墙角说:“爹爹,那里有星星。”众人低头看去,只见墙缝里闪着金粉的光,像是亓明当年画招财符时落下的,这么多年过去,依旧亮得像星。
冬至那天,么记的厂房飘着雪。么小兵在画室整理亓明的底稿,林晓燕在缝纫间赶制明年的新款童装,小虎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堆雪人,雪人的眼睛用的是竹笔点的金粉,鼻子是榫卯做的胡萝卜,引得念念和小砚围着拍手。
突然,小石头举着个国际快递跑进来,冻得直跺脚:“老板!法国寄来的!皮埃尔先生说他们的博物馆,要给咱们的盘扣办特展!”
么小兵接过快递,里面是本画册,法国的孩子们穿着么记的童装,在卢浮宫前画《山海图》,画里的青龙叼着法棍,白虎戴着贝雷帽,惹得他哈哈大笑。
林晓燕凑过来看,突然指着其中一幅画说:“你看这孩子画的亓先生,像不像咱们厂房里的拓本?”画上的青衫男子站在埃菲尔铁塔下,手里的竹笔正往塔尖上画金粉,像是要把这铁塔也变成山海的一部分。
么小兵摸了摸口袋里的竹笔,笔杆上的“亓”字和“么”字在雪光里格外温暖。他知道,这故事还长着呢——从战国的竹简到现代的画布,从厂后街的杂货铺到巴黎的博物馆,从亓明的竹笔到孩子们的小手,这山海间的长歌,永远有人唱,永远有人和。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厂房盖成了白色,却盖不住画室的灯光,盖不住缝纫间的“哒哒”声,盖不住孩子们的欢笑声。这些声音混在雪里,像支永恒的歌谣,在岁月里轻轻流淌,流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