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立春刚过,厂后街的积雪还没化透,么记的厂房就飘起了艾草香。林晓燕正带着妇女们赶制清明的香囊,青布上绣的朱雀翅膀沾着金粉,在晨光里轻轻颤动,像要从布面上飞出来。念念趴在旁边的长桌上,用亓明留下的竹笔给香囊画眼睛,笔尖的金粉落在她蓝布袄上,缀成串细碎的星子。

“姐姐画得不对!”四岁的小砚举着支短蜡笔,在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玄武的眼睛是圆的,像娘做的汤圆!”

林晓燕笑着揉了揉小儿子的头发,发间别着个桃木小榫卯,是么小兵昨晚用红木边角料做的,上面刻着极小的“砚”字。“等你再长大点,就让你爹教你用竹笔,比你这蜡笔好看十倍。”

正说着,么小兵踩着雪水从外面进来,肩头落着层薄雪,手里拎着个蓝布包。“秦教授从北京寄来的,说是亓先生的真迹拓片。”他把布包往桌上一摊,里面是幅半米长的《山海图》局部拓本,画的是昆仑山上的异兽,金粉勾勒的鳞片比以往见过的都亮,边缘还留着淡淡的竹笔痕,像是刚拓下来的。

“这拓本上的云纹,跟咱们新设计的童装纹样一样!”林晓燕拿起拓本比对样品,青布袄上的云纹果然和拓本上的如出一辙,只是她在云纹里加了圈盘扣样式的花边,“肯定是亓先生在帮咱们出主意。”

念念突然指着拓本角落的小字,奶声奶气地念:“三月三,昆仑见。”众人凑近了才看清,那字是用金粉写的,笔画轻得像缕烟,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昆仑?”么小兵皱起眉,想起亓明曾说《山海图》最后一卷藏在昆仑山,“秦教授在信里没提这茬啊。”

小砚突然抢过拓本,举到头顶晃了晃,金粉的光在墙上投下片流动的影子,像群奔跑的异兽。“亓爷爷在叫咱们去爬山!”他咯咯笑着,蜡笔掉在地上,滚到墙角的画夹边——那是小虎昨天落下的,里面夹着张画,画的正是昆仑山,山顶站着个青衫人,手里的竹笔指向天空。

惊蛰那天,小虎带着画夹来厂房时,睫毛上还挂着霜。“俺爷托梦了。”他把画夹往桌上一倒,哗啦啦掉出十几张昆仑山的草图,有冰封的河谷,有陡峭的崖壁,最上面那张画着个山洞,洞口刻着“玄武”二字,“爷说亓先生的真迹就在这洞里,让咱们三月三去取。”

么小兵想起老李头临终前攥着的虎头鞋鞋面,上面的金粉纹样和这山洞图隐隐相合。他摸了摸小虎冻得发红的耳朵:“你爷还说啥了?”

“说让带着念念和小砚。”小虎指着画里的青衫人,“说孩子们的眼睛亮,能看见咱们看不见的东西。”

林晓燕突然想起前几天给孩子们做的虎头鞋,鞋底用金粉画的北斗七星,当时只觉得好看,现在想来倒像是早有安排。“那得提前准备,昆仑山冷,得给孩子们做厚棉袄。”她转身往缝纫间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接下来的半个月,厂房里里外外都忙着准备进山的物件。王强带着木匠做了轻便的榫卯担架,说是万一遇到陡坡能抬孩子;张婶熬了两罐防风寒的药膏,装在亓明画过的瓷罐里;小石头跑遍县城的供销社,买了三十米最厚的棉布,林晓燕要给每个人做件带帽的棉袄,后背绣着《山海图》的异兽,说是能辟邪。

出发前一晚,么小兵在画室整理亓明的底稿,突然发现张泛黄的宣纸上有行小字:“金粉遇血则显,遇童声则活。”他想起小虎画里的山洞,突然明白这趟昆仑山之行,或许不只是取画那么简单。

三月三那天,天还没亮,卡车就驶出了县城。车厢里堆着捆扎好的行李,念念和小砚挤在林晓燕怀里,手里各攥着半支竹笔——是么小兵把亓明的竹笔拆成两截,用红木做了笔杆,说是能保平安。小虎坐在旁边,怀里抱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老李头留下的虎头鞋鞋面和秦教授给的登山地图。

车过秦岭时,天开始飘雪。林晓燕给孩子们裹紧棉袄,后背的异兽在雪光里泛着金粉的光,像是活了过来。“你看那只朱雀,翅膀好像动了。”她碰了碰么小兵的胳膊,眼里满是惊奇。

么小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棉袄上的朱雀翅膀微微颤动,金粉的光随着车的颠簸流动,像在振翅飞翔。他突然想起亓明的话,低头看了看孩子们——念念正用竹笔在车窗上画圈圈,小砚跟着姐姐咿咿呀呀地唱,金粉在玻璃上晕开,竟画出只小小的玄武。

“这竹笔认主。”么小兵握紧手里的半截竹笔,笔杆传来淡淡的暖意,“亓先生早就安排好了。”

卡车在昆仑山脚下的小镇停了三天,雇了位熟悉山路的向导。老向导看着他们棉袄上的异兽,突然“咦”了声:“你们这图案,跟三十年前山脚下庙里的壁画一样。”他说那庙早就塌了,只留下块刻着玄武的石碑,“据说碑后有个山洞,进去的人都没出来过。”

小虎突然从铁皮盒里掏出画:“是不是这样的山洞?”老向导凑近一看,吓得差点把手里的马灯掉在地上——画里的山洞和他说的一模一样,连洞口的裂缝都分毫不差。

进山的第四天,他们在冰川河谷里发现了那块玄武石碑。碑上的纹路被风雪磨得模糊,却在念念的笑声里突然亮起金粉的光,显露出和小虎画里一样的洞口。“孩子们往后退。”么小兵拔出别在腰间的工兵铲,刚要清理洞口的积雪,就见小砚挣脱林晓燕的手,跌跌撞撞跑到碑前,把手里的半截竹笔塞进碑缝里。

“咔嚓”一声轻响,石碑像榫卯结构般慢慢移开,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里飘出淡淡的墨香,混着艾草的气息,和么记厂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先进去。”么小兵举着马灯往里走,石壁上布满凿痕,像是人工开凿的。走了约莫二十丈,眼前突然开阔起来,竟是个天然石室,正中央的石台上摆着个红木盒,上面刻着《山海图》的全貌,金粉的光在黑暗里流动,像条发光的河。

“这是……”林晓燕抱着孩子走进来,马灯光扫过石壁,惊得她倒吸口凉气——墙上布满了壁画,画的是亓明当年在昆仑山写生的场景,有他冻僵的手指握着竹笔,有他和守山人分食干粮,最后一幅画着他把红木盒放进石室,旁边写着“待有缘人”。

小虎突然指着石台上的红木盒:“俺爷画过这个!说里面是《山海图》的跋文!”他刚要伸手去拿,就见盒盖突然自己打开,里面没有画卷,只有卷泛黄的竹简,上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字:“山海非图,乃人间烟火;异兽非兽,乃人心所念。”

么小兵拿起竹简,指尖刚碰到朱砂,整间石室突然亮了起来。石壁上的壁画开始流动,亓明的身影在画里行走,手里的竹笔在空中勾勒,转眼间就画出了么记的厂房,画里有缝纫间的“哒哒”声,有家具坊的刨木声,有孩子们的欢笑声,最后定格在“么记实业”的木牌上,金粉的光把“么”字和“记”字连在一起,像个永远解不开的结。

“亓先生……”林晓燕的声音发颤,怀里的念念突然举起竹笔,在石壁上画了个小小的笑脸,金粉的光瞬间蔓延开来,把所有壁画连在了一起,像幅活过来的长卷。

下山时,红木盒里的竹简化作了金粉,融进了孩子们的棉袄里。老向导说他们走后,石碑又恢复了原样,洞口再也找不到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么小兵把半截竹笔重新接好,发现笔杆内侧多了行字:“山海在人间,笔墨即山河。”

回到县城那天,厂后街的老槐树刚抽出新芽。小石头举着个大喇叭在巷口喊:“么记上新闻啦!法国特展的照片登在人民日报上了!”

么小兵抱着竹简拓片走进厂房,见周正正举着本画报给工人看。画报上,巴黎的孩子们穿着印着《山海图》的童装,在埃菲尔铁塔下跳着小虎编的“异兽舞”,背景里的展柜里,么记的盘扣和榫卯小凳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皮埃尔先生说要再订五万件。”周正拍着么小兵的肩膀,“还说要跟咱们合开设计学院,把这山海异兽的故事教给全世界的孩子。”

林晓燕突然指着画报角落:“你们看那展柜玻璃上的倒影。”众人凑近了看,只见玻璃倒影里站着个青衫人,手里的竹笔正往铁塔上画金粉,笑得像个孩子。

清明那天,么记的“山海学堂”正式开课。画室里挤满了孩子,小虎站在讲台上,用竹笔在黑板上画玄武,念念和小砚坐在第一排,手里的短竹笔在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金粉圈。么小兵在旁边教孩子们辨认《山海图》的异兽,林晓燕则带着妇女们做“亲子香囊”,母亲绣半只朱雀,孩子补半只玄武,合在一起就是幅完整的画。

秦教授从北京赶来,看着这热闹的场景,突然感慨道:“亓先生当年画《山海图》,是怕异兽消失;现在你们把异兽绣在衣裳上,画在纸上,教在学堂里,才是真的让它们活了下来。”

么小兵想起昆仑山里的石室壁画,突然明白所谓的“山海”,从来都不只是传说里的秘境。它是母亲手里的针线,是木匠手里的刨子,是孩子手里的画笔,是每个普通人心里的热爱与坚守。

端午那天,厂房的后院搭起了龙舟棚。王强带着木匠们做了艘榫卯结构的小龙舟,船身上画满了小虎和孩子们的异兽图,龙头用金粉描了眼睛,远远看去像活的一样。么小兵和林晓燕带着孩子们往龙舟上挂香囊,每个香囊里都装着片从昆仑山带回来的艾草,混着亓明留下的金粉,香气能飘出半条街。

“开始划喽!”小虎举着竹笔当令旗,孩子们推着小龙舟在院子里奔跑,香囊上的金粉在阳光下飞扬,像场金色的雨。念念和小砚坐在龙舟里,咯咯的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鸟雀扑棱棱的翅膀,竟和画里朱雀的翅膀有几分相似。

么小兵站在廊下,看着这漫天金粉,突然觉得亓明从未离开。他就在这笑声里,在这针线里,在这竹笔尖上,在每个热爱生活的人心里。

夏至那天,么记的法国分店开业。林晓燕带着念念和小砚飞去巴黎,在埃菲尔铁塔下举办了场“山海时装秀”。模特们穿着印着《山海图》的礼服,裙摆上的金粉随着步伐飞扬,像条流动的星河。当最后一件礼服亮相时,全场突然响起掌声——那是件亲子装,母亲的旗袍上绣着青龙,孩子的小袄上绣着白虎,合在一起正是《山海图》的开篇。

“这是亓先生的礼物。”林晓燕在台上举起竹笔,金粉在灯光下画出道弧线,连接着旗袍和小袄,“山海不远,就在人间;笔墨不重,能画星河。”

台下的皮埃尔突然指着背景屏幕:“那是什么?”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屏幕上的《山海图》突然活了过来,青龙白虎从画里跃出,在铁塔周围盘旋,最后化作金粉,落在每个观众的肩头,像句无声的约定。

秋分那天,么小兵带着小虎去给老李头上坟。墓碑前摆着新做的榫卯小凳,上面放着小虎画的《山海图》全卷,金粉的光在秋风里闪闪发亮。“俺爷说,亓先生在天上看着咱们呢。”小虎把竹笔插在坟头的土里,“等这竹子长出来,就能结出新的笔了。”

么小兵望着远处的厂房,那里正传来缝纫机的“哒哒”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歌。他知道,这故事还长着呢——从战国的竹简到巴黎的时装秀,从昆仑的石室到厂后街的学堂,从亓明的竹笔到孩子们的小手,这山海间的约定,会像老槐树上的新芽,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夕阳西下时,坟头的竹笔突然闪了闪,金粉的光在地上画出个小小的笑脸,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未完待续”。么小兵牵着小虎的手往回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串连在一起的省略号,在岁月的纸上,写下无穷无尽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