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霜降刚过,厂后街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枝桠在灰蒙蒙的天上勾出疏朗的线条。么小兵踩着满地碎金似的落叶往厂房走,远远就听见画室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像群被惊扰的雀儿。他推开铁门,见小虎正站在长桌前,指挥着十几个孩子用金粉勾勒《山海图》的边框,竹笔在他们手里翻飞,金粉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星星。

“么叔!您看这玄武的背甲,俺们加了十二道纹路!”小虎举着画纸跑过来,鼻尖沾着金粉,活像只刚偷了蜜的小熊,“秦教授说战国的龟甲就是十二道纹,亓先生的底稿上漏画了!”

么小兵接过画纸,见玄武的背甲果然多了圈细密的纹路,金粉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竟和他在昆仑山洞里见过的石壁凿痕如出一辙。“画得好。”他揉了揉小虎的头,目光落在墙角的红木架上——那里摆着个新做的玻璃展柜,里面放着从昆仑山带回来的竹简拓片,旁边是念念用竹笔写的小楷:“山海在人间”。

“念念呢?”他问。

“在缝纫间帮林姨描花样呢。”小虎往西边指了指,“说要给巴黎的小朋友绣批虎头鞋,鞋底用金粉画北斗七星,跟亓先生当年画的一样。”

么小兵刚走到缝纫间门口,就听见林晓燕的笑声混着缝纫机的“哒哒”声传出来。推开门,见念念正趴在布料上,用竹笔给虎头鞋画眼睛,小砚蹲在旁边,举着块蜡笔在地上画圈圈,嘴里还念叨着“玄武要冬眠啦”。林晓燕坐在缝纫机前,手里的布料在阳光下翻飞,转眼间就变成了件印着简化版《山海图》的童装,领口处绣着“么记·巴黎”的小字。

“小兵哥,你看这领口的云纹。”林晓燕举起童装,指尖抚过针脚,“是亓先生昨晚托梦教我的,说这样绣在洋布上更结实。”

么小兵凑近了看,果然见云纹的拐角处藏着极小的榫卯结构,是爷爷传下来的老样式,混在西式童装里竟毫不突兀。“这手艺,怕是要传到法国去了。”他笑着打趣,却见念念突然举着竹笔跑到他面前,小脸上沾着金粉:“爹爹,亓爷爷说今晚要在画室开派对,让咱们准备桂花酒。”

立冬那天,厂房的画室果然热闹得像场派对。秦教授从北京带来了国家博物馆的拓片专家,正和小虎一起比对《山海图》的新旧拓本;周正带着广州的设计师,围着林晓燕新做的“广绣盘扣”啧啧称奇;张婶和赵大妈在角落支起了灶台,锅里炖着的羊肉汤飘出阵阵香气,混着桂花酒的甜香,在画室里漫成一片暖雾。

“么老板,这是法国寄来的样衣。”周正递过个精致的礼盒,里面是件印着《山海图》的西式礼服,裙摆上的青龙鳞片用的是巴黎最新的烫金工艺,却在龙尾处留了段盘扣流苏,“皮埃尔说这叫‘中西合璧’,下个月要在米兰时装周展出。”

林晓燕摸着礼服上的盘扣,突然红了眼眶:“我娘当年总说,好手艺就像好丝线,能缝住东和西,能连起旧和新。”她转身从样品间拿出件旗袍,盘扣用的是法国绒线,却绣着最传统的“凤穿牡丹”,“这是我回赠皮埃尔的,让他知道咱们的盘扣,也能开在洋布上。”

么小兵看着这两件衣裳并排摆在桌上,突然觉得亓明的竹笔在口袋里轻轻颤动。他掏出来一看,笔杆上的金粉正顺着纹路流动,在末端聚成个小小的“缘”字。

大雪那天,么记的“山海学堂”放了寒假,孩子们却都不愿回家。小虎带着几个大点的孩子在画室临摹秦教授带来的《山海图》真迹拓片,念念和小砚则在旁边用金粉给拓片补色,小砚的蜡笔掉在地上,滚到了老槐树下——那里新立了块石碑,刻着“亓明先生之位”,碑前的石台上,常年摆着支竹笔和半坛桂花酒。

“俺爷说亓先生最爱雪天喝酒。”小虎往石台上添了勺新酿的桂花酒,金粉在酒液里荡开圈圈涟漪,“说当年在昆仑山,他就着雪水喝,能画出最精神的白虎。”

念念突然指着石碑后的雪地,小声说:“亓爷爷在那儿。”众人回头看去,只见雪地上印着串青布鞋的脚印,从石碑一直延伸到画室门口,脚印旁还散落着点点金粉,像是有人边走边撒。

么小兵跟着脚印走进画室,见拓片上的青龙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金粉的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璀璨。他想起亓明说过的“金粉遇童声则活”,低头看向围着拓片拍手的孩子们,突然明白这光不是来自竹笔,而是来自这些年轻的眼睛,来自这代代相传的热爱。

冬至那天,米兰时装周传来捷报——么记的“山海礼服”获得了最佳设计奖。皮埃尔在电话里激动地说,当模特穿着那件缀着盘扣的礼服走过T台时,全场观众都站了起来,有人举着“中国非遗”的牌子欢呼,有人对着裙摆上的青龙落泪。

“他们说这不是衣服,是会走路的故事。”皮埃尔的声音带着哭腔,“么老板,我想把我女儿送到中国来,跟着林女士学盘扣,跟着孩子们学画《山海图》。”

么小兵把电话开了免提,画室里的人都听见了。张婶擦着眼泪说:“真没想到,咱们这乡下的针线,能走到那么远的地方。”王强则拍着胸脯:“等皮埃尔的女儿来了,我教她做榫卯小凳,让她知道咱们中国人的手艺,有多结实!”

那天晚上,么小兵在画室摆了桌简单的宴席。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张婶做的红烧肉,赵大妈炸的丸子,还有小虎用金粉画的“山海拼盘”——胡萝卜刻的青龙,白萝卜雕的白虎,摆在盘子里,竟有几分亓明画里的神韵。

喝到兴头上,小虎突然站起来,用竹笔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个大大的“和”字:“亓先生说,山海和人间要和,中国和外国要和,老手艺和新日子要和。”

么小兵看着这个在老李头膝下长大的孩子,突然觉得这“和”字,就是《山海图》最想说的话。

小寒那天,法国的记者来了。金发碧眼的苏菲扛着摄像机,跟着么小兵从厂后街走到厂房,镜头扫过老槐树下的石碑,扫过画室里孩子们的画,扫过缝纫间里翻飞的布料,最后定格在样品间的玻璃柜上——那里摆着件特殊的童装,左边是林晓燕绣的盘扣朱雀,右边是小虎画的金粉白虎,领口处缝着块小小的布牌,上面用中法双语写着:“山海无界,匠心永恒”。

“么先生,您觉得亓明先生要是看到现在的景象,会说什么?”苏菲举着话筒,眼睛亮晶晶的。

么小兵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竹笔,在苏菲的采访本上画了个笑脸,旁边用金粉写着行小字:“看,我说过吧,山海在人间。”

话音刚落,窗外突然飘起了雪花,金粉似的落在“么记实业”的木牌上,把“么”字和“记”字连得更紧了。

大寒那天,么记的厂房里来了位特殊的客人。皮埃尔的女儿安妮穿着件印着《山海图》的棉袄,扎着和念念一样的红头绳,手里攥着支小小的竹笔,怯生生地对林晓燕说:“老师,我想学盘扣,想绣只中国的凤凰。”

林晓燕笑着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画了个小小的盘扣:“我们先学‘单结’,就像把两个国家的手,轻轻系在一起。”

么小兵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穿越前在写字楼里,那些冰冷的设计图和永远算不完的KPI。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竹笔,笔杆上的“亓”字和“么”字在灯光下泛着暖光,像两个并肩走过漫长岁月的老友。

画室里,小虎正教安妮画玄武,念念和小砚在旁边用金粉给画上色,四个孩子的笑声混在一起,像首没有国界的歌。缝纫机的“哒哒”声,刨子的“沙沙”声,竹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厂房里交织成段温暖的回响,顺着门缝飘出去,和厂后街的市井喧闹融在一起,变成了生活本来的样子。

么小兵知道,这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因为山海在人间,因为笔墨即山河,因为总有人像亓明那样,用热爱画出不灭的光,总有人像他和林晓燕这样,用坚守接住那束光,再把它传给后来的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老槐树上积了层厚厚的白,却压不住枝头那点新发的绿。么小兵望着那抹绿,突然觉得这光阴里的回响,从来都不是过去的声音,而是未来的序曲——它在孩子们的笑声里,在针线的穿梭里,在竹笔的勾勒里,在每个平凡日子的热爱里,等着被写成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