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黄河就像个没睡醒的糙汉子,一到汛期就耍起了脾气——浊浪裹着泥沙,「哐当」一下砸在渡口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能窜到膝盖高,带着股子河泥混着水藻的腥气,扑得人满脸都是。陈河生蹲在自家「陈记摆渡」的船头,手里攥着根老枣木烟杆,烟锅里的火星子在濛濛水雾里明明灭灭,像颗随时要被风吹灭的星子。
他这船是爹传下来的,松木身子,刷了三遍桐油,虽说船帮上裂了几道细纹,可在黄河里撑了四十年,愣是没翻过一次。船头上挂着块褪了色的木牌,「陈记摆渡」四个黑字被水浸得发乌,浪头拍过来时,木牌晃得噼啪响,像是在跟谁说话似的。
「陈老爹!您再好好想想,狗蛋真没上您的船?」
岸边突然传来一阵哭腔,陈河生慢悠悠抬起头,看见张婶攥着双布底鞋跑过来,蓝布褂子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头发乱得像团草,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那鞋是狗蛋的,鞋尖还沾着点黄河边的湿泥,一看就是刚从河边捡的。
陈河生把烟锅在船帮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水里,没一会儿就被浪冲没了。他站起身时,背明显驼着,那是常年撑桨压出来的弧度,右手下意识就攥紧了船尾的桨——那桨是黑沉沉的硬木,比寻常船桨沉三倍,桨身上刻着模糊的水纹,这会儿被夕阳一照,竟泛着点淡金色的光,这光除了他,没人能看见。
「张婶,」他的声音像黄河底的鹅卵石,粗粝又闷,还带着点水汽,「汛期的黄河不饶人,我这三天就摆了两趟渡,一趟是送东头的王大爷去对岸走亲戚,一趟是接镇上粮铺的李伙计,真没见着狗蛋。」
「不可能啊!」张婶往前扑了两步,差点掉进水里,幸好旁边的邻居王二嫂赶紧拉住她,「前儿个傍晚,狗蛋还跟我说,要去河边给您送刚摸的黄河虾,说您爱吃那口!他还揣着个油纸包,怎么就没影了呢?」
陈河生的眼睫颤了颤,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桨。桨身上有道新裂的缝,是半个月前一个愣头青游客掰的——那小子非要拿桨拍照,使劲一掰,「咔嗒」一声就裂了,当时陈河生差点跟他拼命,还是李巡官过来劝住的。自那以后,这桨就不对劲了,夜里放在船上,总听见「嗡嗡」的响声,像是有谁在里面叹气。
「张婶,您先别急,」王二嫂拍着张婶的背劝道,「这几天镇上人都在找,说不定狗蛋就是去哪个芦苇荡里玩忘了时间,天黑了就回来了。」话是这么说,可她的声音也发虚——这是三个月里第三个在渡口附近失踪的年轻人了,先是卖糖人的刘小子,那天他推着糖人车在渡口摆摊,傍晚就没了踪影,糖人车还在,里面的糖人都化了;再是帮药铺采草药的林丫头,她娘说她去河边采「芦根」,到了晚上也没回家,只在河边找到个空竹篮。
现在轮到狗蛋了。
张婶还想再问,陈河生突然开口:「天快黑了,河边风大,您先回吧。要是狗蛋回来,我第一时间去告诉您。」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河面,像是在看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那水面上,除了浪头,还飘着点淡淡的黑气,只有他能看见。
张婶被邻居半拉半劝地带走了,岸边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浪拍石板的声音。陈河生蹲下来,用袖子擦了擦桨身上的裂痕,指尖碰到裂缝时,突然觉得一阵凉意,像是摸到了冰碴子。他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也是这样一个汛期,爹撑着这根桨救了一船人,自己却被浪卷走,捞上来时,手还死死攥着桨,指甲都嵌进木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