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深秋,十万大山在雨雾里喘气。我叫吴振邦,拄着那杆跟了我大半辈子的老枪,枪托被手心的油汗浸得黢黑,像一截老坟里刨出来的骨头。脚下的腐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没声儿,却挤出黑褐色的汁水,粘鞋底,像是这老林子不肯说出口的腌臜秘密。空气稠得能拧出水,搅和着瘴气、烂木头,还有一股子……一股子甜腻腻、让人舌根发硬的味儿,钻鼻子。
三天了。
我吐了口唾沫,白气儿在阴冷里团着不肯散。不是追山跳,不是撵野猪。是两个人。一个在前头屁滚尿流地跑,一个在后头红着眼珠子追。我呢?我这把老骨头,被卷了进来,成了这吞人林子里又一道喘着粗气的影子。
头一个撞见的是那警察,第二天擦黑的时候。小子姓张,省城来的,脸上那点年轻气盛早让树枝子刮没了,只剩下一层纸白的皮绷着,眼珠子亮得骇人,是让怕和狠劲给烧的。他掏出证件,塑料皮儿沾着泥,手指头尖哆嗦,声儿都劈了:“老同志!配合工作!抓逃犯!”
我没吭声,点了下头。眼睛扫过他腰里那枪套,皮子还新,金属扣子闪着冷光。这老林子,不吃这一套。它静悄悄的,万千树叶不动弹,像在暗地里嚼着啥东西。
逃犯的影子更淡。只听说是个背了人命的狠角,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这生人勿近的地界。城里人总觉得林子能藏人,他们不懂。林子是张嘴,等着喂呢。
头一天的印子还清楚:踩断的灌木,苔藓上打滑的乱脚印,石头上挂下来一绺布条子。我瞅着,心里那点不自在像藤蔓似的悄悄爬。那逃犯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不像跑,倒像是……让啥东西拖着拽着,往前趔趄。
追着追着,味儿就变了。
烂叶子湿土气底下,那股甜腥味渗了出来,起先淡淡的,风一吹就散。后来就凝住了,粘在鼻子眼儿里头,扯都扯不掉,像沾了水的蜘蛛网。我的老伙计“黑豹”,跟了我十年的猎狗,开始夹尾巴,喉咙里呜呜咽咽,打死不肯往前头探,只死死蹭着我腿肚子哆嗦。
那警察小张,模样更垮了。他喘得厉害,不是累,是像有啥玩意掐住了他脖子。一回回猛地举枪,瞄向那空荡荡的黑影里头,嘴皮子直抖:“有东西……老吴……你听见没?有东西跟着!”
我支起耳朵听。林子里静得吓人。鸟叫虫鸣不知道啥时候绝了迹。只有风溜过高处树杈的呜咽,还有另一种……更轻、更碎的响动,隔老久传来一下,像是好多湿漉漉、沉甸甸的东西,在老远的地方轻轻磕碰。
我后脊梁刷地一层白毛汗。那感觉又来了,有东西在背后盯着,不是前头跑的那个,也不是后头追的这个。是从上头,从那密得不见天的树帽子底下,从那比黑夜还黑的地方漏下来的。小张也开始疑神疑鬼,一次次猛地转身,脖子嘎巴响,眼神慌得没处搁。
夜里,没敢生大火,缩在石头缝里。小张抱着枪,眼珠子瞪得溜圆,瞳仁里跳着一点火星子,惶惶不安。他颠来倒去地念叨,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给自个儿壮胆。
“必须逮着他……王八蛋……捅了人就跑……跑进这鬼地方……”
“便利店那老头……六十多了……瞅他一眼咋了?就一刀……捅这儿……”他比划着自己肚子,手指头抽风似的抖,“肠子出来了……妈的……就这么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