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闷头听着,拿枯枝拨弄火堆,火星子噼啪一下,溅起来,又悄没声熄在黑暗里。黑豹趴我脚边,头枕着爪子,时不时猛地一抬头,冲一个方向龇牙,喉咙里滚过威胁的低吼,可那方向啥也没有,只有沉甸甸的黑。

后半夜,林子里起了雾。奶白色的,湿冷的雾气,慢吞吞漫过来,吞了石头、枯树,还有我们这点可怜巴巴的光。雾里头有细碎声儿,像是光脚板踩在湿叶子上,窸窸窣窣,绕着俺们打转。小张唰地端起枪,枪口在雾里乱晃。

“谁?!出来!”

声儿撞在雾墙上,闷闷的,传不远,也没回音。只有那窸窣声停了一下,然后又响起来,更近了。

我按下他枪管。手稳,心里头敲鼓。我闻着了,雾带来的那甜腥味,更浓了。浓得发臭。

黑豹的呜咽成了哀鸣,狗肚子贴地,屎尿屁滚尿流。

提心吊胆睡了一夜。

早上天光是种病怏怏的灰蒙,像再也亮不透似的。

印子全乱了。逃犯的脚印时而蹦出来,深得邪乎,像是背着千斤重担,时而又一点没啦,一片落叶、一根断草都不见,好像那人脚不沾地飘起来了。有两回,俺们瞧见高高树杈子没来由地晃荡,像是刚有啥重物打上头过。

小张几乎是拖着腿走,眼窝抠进去,嘴皮子干裂爆皮。他不再突然举枪,而是死抱着,像抱根救命稻草。他时不时猛回头,脖子僵硬得咔哒响,又绝望地扭回来。

“老吴……”他声儿哑得几乎听不见,“俺们……俺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我没搭腔。心里头那点毛茸茸的预感,已经长成了尖牙利爪的活兽,正啃我心肝脾肺肾。这林子张开了嘴,呼出的是陈年的阴气。它在玩。玩腻了,就该吃了。

快晌午,也许也不是,天光永远那副死样子。俺们找到一小片开阔地。当间泥地上,印着个清楚的脚印——逃犯的鞋码,底子花纹和先前瞅见的一样。可就在这脚印旁边,还有别的印子。

那不是人脚印。也不是我认得的任何活兽。它更像是个巨大、潮湿、软乎的东西,重重墩了一下留下的坑,边儿模糊,带着一股子让人极端不舒坦的粘稠感,微微反着光。

小张盯着那印子,脸灰败。慢慢蹲下去,手指头哆嗦着,想摸又不敢。

我一把薅起他:“走!”

不能再待了。一刻也不能!

可那甜腥味,在这儿浓得化不开了,成了实体,糊脸上,缠手上,堵嗓子眼。静,死静,连自个儿心跳声都像被啥东西吸走了。

黑豹彻底瘫了,拖都拖不动,光会出气儿似的哀叫。

我拖着狗,拽着半死不活的警察,跌跌撞撞往前。我不是在追捕了,我是在逃。逃开这片空地,逃开这味儿,逃开这死静。

我拨开最后一道挡眼的、特别密的枯藤——

世界猛地定住了。

另一片林间空地,比刚才那个更圆,更像个……戏台子。

他们在那儿。

逃犯和小张,并排坐在一根虬结突出地面的老树根上,肩膀挨着肩膀,姿势甚至透着股松快、安详,像两个跑累了的伙计约好了在这儿歇脚。

可他们没脸了。

不,不是没脸……是脖子往下,胸口肚皮,让整个儿、干干净净地、掏空了。从下巴颏到小肚子,是个巨大的、空洞的豁口,边儿溜光水滑,不见一丝毛糙,像是热刀子抹过黄油,或者啥更利索、更冰凉的玩意弄的。暗红色的、不再动弹的筋络挂在空洞里,像装饰的穗子。衣裳倒是大致囫囵,只是前襟全让某种深色汁子浸透板结了,颜色比血更暗,更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