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脸倒齐全,甚至表情都差不多——一种顶了天的惊愕,眼珠子瞪得滚圆,瞳孔放大到几乎吞没了眼白,嘴巴微张着,好像最后一刻瞧见了啥绝对琢磨不透、扛不住的景儿,连怕都还没来得及冒头,命就瞬间抽没了。
我气儿霎时断了,我身旁的是谁?
胃袋子拧成一坨冰,死死顶住喉头。眼珠子鼓胀着,快要迸出来。整个世界缩成眼前这幅地狱画,嗡嗡响,所有声儿,包括我自个儿血流声,都给吸走了。
眼珠子不听使唤,一点点,往身旁挪,小张不见了!
空地当间那棵老大、树皮黝黑皲裂的老椆树,它那些歪扭盘结的虬枝上头,挂满了东西。
肺叶子、心肝、腰子、弯弯绕的肠子……一副副内脏,新鲜湿滑,滴滴答答淌着暗红的血水,让某种无形的、细丝般的钩子——兴许是极细的树枝?——勾挂着,垂下来,在死寂的空气里,慢悠悠打转。逃犯的,警察小张的,一套不少,分门别类,排布出一种让人发疯的、仪式般的秩序。它们轻轻磕碰,发出我前几天就隐约听见的、湿漉漉的、细微的啪嗒声。
我身子先于吓懵的脑子动了。膝盖头一软,我瘫跪在腐叶上,喉咙里挤出半声呜咽,又让极致的恐惧掐断了。黑豹在我脚边,短促至极地哀叫一声,然后彻底没了动静,屎尿的骚臭味儿弥散开。
然后……
风,没来由地又起了。穿过树杈,掠过那些悬挂的、滴答的脏器。
一阵低语声,飘了下来。
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钻进了脑仁里。含混的,粘稠的,带着血泡音和肉组织的摩擦声。它裹挟着非人的痛苦,还有一股子扭曲的、近乎亲昵的召唤,一种来自同类的……邀请。
我浑身每寸皮肉都在尖叫要跑,脖子却像生了锈的合页,僵硬的,一格格地,自己抬了起来,望向那声儿的来处——
在最高的一根树杈上,远离下头那两套“摆设”的地方,另一副肠子慢慢盘曲扭动,像某种邪性的、自个儿会动的活藤。它发出的声儿骤然清楚了,压过了其他所有。
那声儿……我认得。那语调,那细微的停顿劲儿。
那是我自个儿的声儿。
“来……”它哼唧着,带着血涌出气管的咕哝声,湿漉漉地诱惑着,“……上来……跟俺们一块……”
枝头,我那一副从未离过我身子的内脏,正温润的、鲜活的挂着,滴着血,朝我发出邀请。
在我彻底吓昏过去前,我听见了自个儿撕心裂肺的尖嚎,但它远的像是别人发出的。
嚎完了,是无边无际的死静。
我跪在那儿,时辰没了意义。许是几秒,许是几个辈子。脑子拒不处理眼睛传来的信儿,想把它归为噩梦,一场高烧带来的胡话。可那甜腥味,浓得呛人,实实在在堵着我鼻子眼、我嗓子。还有那低语,那湿漉漉的磕碰声,不停地、有章法地敲打我头骨里边。
那不是癔症。
那棵老椆树,静静杵着,它的枝条以一种违了重力的轻巧,托着那些生命的核。它们不再光是器官,成了某种……祭品?摆设?或者说,是某种说不出名堂的存在留下的记号。
我眼珠子挪不开最高处那副肠子。它盘绕的架势,隐隐约约勾出我肚肠里的布局,甚至能想到它原先咋蠕动、消化我吃下的饭食。现在,它在微风里轻轻晃荡,发出我的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