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寒窑孤寂,最后的送别
外婆的身体在土炕上躺了三天,已经僵硬冰冷。
山村的冬夜,寒风像刀子一样从门缝窗隙钻进来,刮在人脸上生疼。屋里唯一的热源,大概就只有我眼眶里滚烫,却始终流不下来的泪。
我拧干破旧毛巾里最后一点温水,仔细地、一遍遍地擦拭外婆枯瘦的手脚。她的皮肤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布满深壑的皱纹,每一道似乎都刻着岁月的艰辛与不为人知的苦楚。我努力想让她走得体面些,尽管我知道,村里没人在意这个“老疯子”是否体面。
门外,村长踩着厚厚的积雪,唉声叹气,又一次不耐烦地敲响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安宁!常安宁!你听见没?人死不能复生,你这么守着个冷冰冰的身子算怎么回事?早点入土为安,对你外婆才是好事!”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冻出来的哆嗦和显而易见的焦躁。
入土为安?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一领破草席,后山公家地里那个无人问津的土坑,随便埋了,堆起一个小小的、很快就会在风雨中平息的坟头。然后,这个世界上关于外婆的一切痕迹,就会被迅速抹去,仿佛她从未来过。
我依旧沉默,用指尖理了理外婆花白、干枯的头发。做完这一切,我才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积雪反射着惨白的光,村长肩上落了一层雪,像个雪人。冷风瞬间灌入,吹得灵前那盏微弱的长明灯剧烈摇曳。
看见我开门,村长愣了一下,把冻得通红的手往袖子里又缩了缩,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催促:“安宁,不是叔逼你,这天气……实在不能再放了。我已经叫了人,一会儿就……”
“我给妈打过电话了。”我打断他,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她说她会回来。”
“妈”这个字眼,让村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不自然,混杂着鄙夷、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难听的话,最终或许碍于身份,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嘟囔道:“……她回来又能咋样?造孽啊……”
村里所有人都说,外婆是被我妈常岁岁逼疯的。因为十九岁的常岁岁未婚先孕,生下了我这个“野种”。然后,在我嗷嗷待哺之时,她狠心抛下年迈的母亲和幼小的女儿,一去不回,彻底消失在外婆的世界里。
从此,外婆就“疯”了。
后来,我妈寄回来一张照片。照片上,她站在城里高楼大厦前,穿着电视里才见过的漂亮毛呢大衣,烫着时髦的卷发,笑容灿烂又自由。村里人啐着唾沫说,常岁岁这是在外头攀上高枝了,当了有钱人的情妇,早就忘了这穷山沟和她的债了。
而我,就是外婆上辈子欠下的债,今生来讨的。
外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听不懂那些恶毒的闲言碎语,只是把那张照片当命根子,时常对着照片又哭又笑,喃喃自语:“好,好……走出去了就好……岁岁有出息了……”
看,即使“疯了”,她念叨的,还是她的岁岁。
02 风雪归人,陌生的母亲
我妈常岁岁,是在又三天后赶到的。
那时,外婆的身体已经开始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时间依旧残忍地履行着它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