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戴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夸张墨镜。身上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看起来很保暖,款式也比村里人穿的时新很多。但她一进屋,我就看见她被墨镜挡住的眉头紧紧皱起,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对恶劣环境的嫌弃与不适。

她指挥着身后几个拿了钱的村民,慌里慌张地将外婆抬进一口薄皮棺材里。钉棺,起灵,吹吹打打(请来的哀乐队吹得有气无力),棺材被抬往后山。

整个过程迅速得像是一场排练过多次的闹剧。她确实像是有钱的样子,办事利索,肯花钱。

可她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墙角的一件旧物,沾满了灰尘,引不起她任何兴趣,甚至连厌恶都懒得给予。

雪又开始下了,细细密密,落在送葬队伍稀疏的人群肩上,落在崭新的棺材上,很快就覆盖了人们踩出的脚印。

外婆的棺材被放入那个又深又窄的土坑,泥土混合着雪块,噼里啪啦地砸在棺盖上,很快就把那点可怜的黑色彻底掩埋。

不过半天功夫,外婆就在这个世界上物理性地消失了。

我妈站在坟前,看着那些拿了钱的村民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岁岁现在挣大钱了哦”,然后转身就变脸,低声咒骂着,把钞票仔细揣进贴身的衣兜。

雪越发大了。

我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像个局外人。

终于,她摘下了那副墨镜。

那一刻,我愣住了。

墨镜下的脸,确实精致,能看出昔日的美丽。但那双眼睛,却通红肿胀,布满了血丝,眼角甚至有着不符合她年龄的细密皱纹。脸上没有妆容,显得有些憔悴。

她看着那座新垒起的矮坟,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雪地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瞬间又被新雪覆盖的坑。

她忽然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身上,声音沙哑得厉害:“她……走之前,有没有提起我?”

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我仔细地回想,然后很郑重地回答:“有。外婆说,她对不起你。”

03 疯癫守护,旧日伤痕

其实,外婆何止是提起。

在我漫长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岁岁”这两个字,是我生活中最常出现的音符,哪怕它们总是伴随着混乱与悲伤。

因为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疯癫”的外婆,我成了村里孩子最好的欺辱对象。

他们把我堵在墙角,用石子丢我,用最难听的话编成歌谣,围着我又唱又跳:“常安宁,没爹疼,没妈要,是个害人精!疯婆子,老糊涂,生出女儿不要脸!”

我瑟缩在角落里,眼泪掉下来,打湿了墙角那些在寒冬里依然顽强开放的野茶梅。花瓣承接不住泪水,微微一颤,泪珠便没入雪地,无声无息。

每当这时,外婆总会奇迹般地出现。

她举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后来成了她的拐杖),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嘶哑地喊着,挥舞着冲过来:“滚开!都滚开!不许欺负我的岁岁!打死你们!”

她的眼神浑浊,记忆错乱,常常分不清我是她的女儿岁岁,还是外孙女安宁。

这引来了孩子们更大的哄笑和更起劲的嘲弄:“老疯子和小疯子!常安宁是野孩子!没人要的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