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皇陵的风,是浸透了地底阴寒的,一年四季都带着刮骨的冷意。十年了,姜婉依旧没能习惯。她裹紧身上那件早已褪色发白的旧宫装,抱着膝,坐在青石阶上,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陵寝碑楼,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视线所及,唯有那座最宏伟、却也是最孤寂的太子陵。她的“归宿”。

被家族当作祭品,送来给那位早夭的太子殿下陪葬那夜,也是个冬天。雪不大,却冷得钻心。送葬的队伍沉默如鬼魅,华丽的棺椁,喧天的仪仗,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跟在最后面那个穿着鲜红“嫁衣”的活祭品,手腕上被族中长老用朱砂画下繁复的咒文,美其名曰“侍奉帝星于幽冥”。

棺椁落入幽深墓穴,黄土即将掩埋一切时,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挣脱了搀扶(或者说押解)她的嬷嬷,扑到那巨大的封墓石前,从袖中抖落出一颗干瘪的、几乎看不出形状的梧桐籽。她用冻得通红的手指,疯狂地刨开冰冷坚硬的土石混合物,直到指甲外翻,渗出血珠,才勉强挖出一个小坑,将那种子塞了进去,再胡乱用土掩上。

完成这一切,她便被粗鲁地拖开,囚进了陵园一角的这间小屋。

十年。

孤月,野狐啼嚎,巡陵老卒浑浊的眼和偶尔施舍般的残羹冷炙,便是全部。家族早已忘却了她,或许,本就当她死了。那棵梧桐树,竟真的从那个绝望的夜晚活了下来,从石缝里挣扎出脆弱的绿芽,一年年,抽枝展叶。

它成了她唯一的伴。开心时,无人分享,她便对着树喃喃低语;病弱时,浑身滚烫,挣扎着爬到树下,依偎着粗糙的树干,竟能奇异地获得一丝安宁;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窗外树影摇曳,沙沙作响,不像风声,倒像一声声温柔又滞涩的低哄。

她给它取名“栖梧”。

“栖梧,今日又落雪了,你说,陵墓底下,会不会暖和一些?”

“栖梧,我昨夜梦到阿娘了…她是不是,早已不在了?”

“栖梧,只有你了……”

树无言,只是用愈发茂盛的树冠,在夏日投下荫蔽,在冬日勉强为她挡去些许寒风。它的根茎虬结,一部分甚至探入了太子陵墓封土的深处,仿佛与之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生。

十年期满。朝中不知谁想起了这座前朝太子的陵寝,道是需循古礼祭奠。新帝萧彻竟亲自来了。

仪仗煊赫,打破了皇陵死水般的寂静。玄甲卫兵肃立,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新帝一身墨黑龙纹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却带着久居尊位的冷厉与疏离。他在大臣与侍卫的簇拥下,漫步于陵园之中,目光扫过那些历经风霜的石兽碑文,淡漠得如同巡视自家库房。

直到,他看见了那棵梧桐。

它就立在太子陵寝的封土之侧,远离其他刻意栽种的松柏,卓然而孤绝。树干已有合抱之粗,枝桠恣意伸展,直指苍穹。时值深秋,万木凋零,它却反常地满树繁花,一簇簇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到了极致,几乎看不到叶片,如云如霞,绚烂得近乎妖异。一种静谧而强大的生机,与周遭的死寂沉暮格格不入。

萧彻停下了脚步,负手而立,仰头看了许久。随行的礼官与大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