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陡崖山起了雾，邪性的雾，不是一片片，而是一团团，从山坳里、石缝中、枯草丛里无声无息地涌出来，浓浓的，把沉睡的嵯峨群山彻底吞没了。
空气又潮又冷，穿透罗万破旧的夹袄，贴在皮肤上，刺进骨头缝里，好像要把他的心肝脾肺都冻成冰坨子。
此时，罗万正像条垂死的野狗，蜷缩在一片潮乎乎的草皮上。
他身下的冰凉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肉体里透出的绝望的燥热。罗万听着自己的粗重喘息，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他感觉这声音大得吓人，仿佛是他与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
黑乎乎的山沟静得不像人间。
老一辈都说，山沟里的马虎（狼）早就绝了迹，可他躲藏的这些日子，时常能听到几声飘忽的“嗷嗷”叫声，似有还无。
罗万老以为是自个儿耳朵被冻坏了，或者饿出了幻听。可有那么几次，在月光惨淡的夜里，他分明看见不远处的雾影里，蹲伏着一条狼样的畜牲，绿莹莹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罗万使劲揉眼，那影子又没了。
罗万又想，肯定是眼睛出了毛病。不过，管他呢？是狼是幻影，都无所谓了。他罗万现在跟个死人也差不多，烂命一条，还能怕什么呢？怕被吃了吗？那或许倒是个痛快。
他挣扎着，试图用手肘撑起半个身子。可是骨头不争气，像生了锈似的，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冻僵的肌肉和耗尽的气力。
他摇摇晃晃地总算站了起来，眼前却一阵发黑，他感到天地和脚下的山岩都在旋转、摇晃。
罗万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摸索着出了藏身的石窝子——他管这叫“马虎窝”，朝着记忆里山头的方向迂回爬去。
雾更浓了，三五步外就只剩一片混沌的白。天地昏昏沉沉，罗万的头也昏昏沉沉。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走，而是在飘，在摇晃。
摇啊，晃啊……这样……似乎也很好。像什么呢？像……像坐在驮篓的驴背上。对，带驮篓的驴背，一颠儿一颠儿的，摇晃着，能把人骨头架子都摇散，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安稳。
噢，那不过是小时候的梦了，那只是个故事的开头。
一想到那个故事，罗万胀痛欲裂的头就仿佛又塞进了更多东西，沉甸甸的，让他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疲惫和挣扎。
“马虎山腰里呀，有块石头，就跟咱炕这么大个儿，青黝黝的，滑溜溜的。那年，不知是哪朝哪代喽，有个白胡子老头，骑着条青龙，从咱这地界走过。那龙威风气派！老头儿就在那石头上歇了一会儿脚，哎，就这么一会儿，石头上就留下了一只很深很深的龙脚窝子，盆口那么大……”
这个故事，爷爷不知给他讲了多少回了，他还是百听不厌，听得入了迷，心里就种下了神往。后来就敢偷偷摸摸往那深山里跑，小腿儿迈得飞快，心怦怦跳着，但他却一点也不觉着累，就想去看看山腰那神奇的石头，摸摸那龙的脚印。
可每次都被爹黑着脸揪回来，鞋底子、笤帚疙瘩没少往屁股上招呼。“你个作死的小崽子！那山深林密，是你能去的？摔不死你也让马虎叼了去！你还小，过几年爹一定领你上山，不光看那脚窝子，没准儿啊，还能看见龙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