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爹那时候的话,像是在哄他,又像是藏着什么别的念头。

现在,他就在这山腰里。那雾仿佛有灵性,稍微散开了一些。那方巨大的、炕一般大小的青黑色石头,沉默地、亘古地迎着他。

罗万的眼皮却被冰冷的雾珠死死地粘住了,费了好大劲才撑开一条缝。头发上凝结的水汽顺着僵硬的脸皮子不住地往下淌。

他踉跄一步,脚边触到的,正是那方冰凉坚硬的石头。石面上,那个传说中的龙脚窝子盛着半洼浑浊的雨水和落叶,在浓雾里显得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罗万再也支撑不住,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直挺挺地倒了上去,脸颊贴着冰冷湿滑的石面,迷迷糊糊地失去了知觉。

……

早上的日头挣扎着从东边山脊线爬上来,把连绵的山尖染得血红血红。山下的大李村却还蜷缩在山体巨大的黑影里,有气无力地飘着几缕稀薄的炊烟,仍然在死沉沉的睡着。

罗万是被活活冻醒的。

刺骨的冰冷再次从身下的石头钻进四肢百骸里,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腿儿,甚至半边脸,都和这冰冷的石头长在了一起,僵硬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连痛感都显得遥远而隔膜。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把自己从石头上“撕”下来,慢慢坐起。

血液开始重新流动,可刚坐起不多久,那又酸又麻又痛又冷的复杂刺激,就逼得他眼里头控制不住地滚下滴溜转的眼泪来。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也不知道抹去的是泪水、雾水还是鼻涕。

时候差不多了,爹该送吃得来了。

他竖起耳朵,听到山下隐约传来石子被踢动、滚落下去的细碎声响。他立刻警惕起来,缩了缩身子,眯缝着眼死死盯着脚下那条被荒草和灌木半掩着的小路口。

果然,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背着破旧的布包袱,正吃力地、一颠一簸地往上晃。那张写满愁苦的老脸随着距离的拉近,越来越清晰。

爹叫罗汉。这名字威风,叫响了能镇住半条山沟的邪祟。可人却长得名不符实,小鼻子小眼,瘦小腿细胳膊。只不过,村里人都说,罗汉心眼儿比别人多,转得快,是个人精。

罗万自小没娘,跟着爷爷学石匠活儿,敲敲打打,练就了一身力气和手艺。爷死了,爹罗汉又把他送到本家千大爷手下继续学徒。千大爷是远近闻名的老石匠,手艺绝,脾气更绝。罗万耐着性子学,到底也学成了一名不赖的石匠,开山取石,雕刻碑础,都不在话下。

罗汉的后半辈子,就指望着吃罗万这身力气和手艺挣来的钱了。他常常看着儿子结实的背影,盘算着翻新老屋,再给罗万说上一房媳妇,生个大孙子。

可谁能想到呢?现如今的罗万,没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反倒成了东躲西藏的野汉子,用官家法律的词儿说,成了逃犯。

“冻着了没?”罗汉爬到近前,喘着粗气,把包袱放下,声音凄凄艾艾地问。他不敢大声,怕声音回响在山壁上,引来不该来的人。

“挺冷,没事。”罗万哑着嗓子回答,一把抓过包袱,迫不及待地解开,里面是几个还带着微温的玉米饼子和几块咸菜疙瘩。

罗万狼吞虎咽起来,噎得自己直伸脖子。他抽空望了爹一眼,罗汉在不断的沉重地摇头,从怀里摸出半截皱巴巴的烟卷,哆哆嗦嗦地点着,塞到起了皮的嘴唇上,猛地吸了一口,又使劲咽了下去,仿佛那口烟能压下他所有的愁苦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