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后半夜的睡眠混沌而浅薄,如同漂浮在冰冷粘稠的油面上。

宋临川的手臂像一道沉重的铁箍,横亘在腰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和灼人的体温。宋照野僵直地躺着,睁着眼,望着头顶天花板上模糊的、被窗外微光勾勒出的几何阴影轮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宋临川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与消毒水混合的气息,像无数冰冷的蛇钻进肺腑,缠绕窒息。

窗外,沉沉的夜色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后花园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只有夜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如同某种遥远而自由的叹息。那无边的黑暗,此刻在他眼中,却比这间奢华冰冷的房间更令人向往。那是未知,却也意味着逃离这窒息牢笼的唯一可能。

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紧绷中终于溃散,坠入一片光怪陆离、充满粘稠血腥和冰冷池水的梦境碎片里。

再睁开眼时,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

冰冷的床单触感瞬间将他拉回现实。宋照野猛地坐起,环顾四周。偌大的、色调冰冷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空气里那股属于宋临川的独特压迫感似乎淡了些,却依旧无处不在,如同幽灵般盘踞在每一个角落。

他迅速下床,走进同样冰冷整洁、设备齐全的浴室。冷水泼在脸上,试图浇灭昨夜残留的屈辱和混乱。镜子里的人,左颊上那片透明的防水药贴清晰可见,覆盖着下方依旧隐隐作痛的肿胀。嘴角的破皮已经结痂,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双曾经努力维持温顺无害的眼睛深处,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尖锐的恨意。

换好衣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戴上那副温顺的、无可挑剔的“宋照野”面具,推门下楼。

餐厅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过分明亮的光线,将长条餐桌旁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纤毫毕现,无处遁形。

宋振华坐在主位,脸色阴沉,面前的咖啡杯冒着微弱的热气,他却一口未动,只是用指节一下下敲击着光洁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顾婉如坐在他右手边,脸色依旧带着点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也没睡好。她正小心翼翼地用银质小勺搅动着面前的燕窝粥,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神不宁。

宋临川坐在宋振华的左手边。他换了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正慢条斯理地切着盘中的煎蛋。动作优雅精准,刀叉碰撞瓷盘发出细微的轻响,在压抑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石膏面具,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睫下,偶尔掠过的目光深沉得令人心悸。

而顾婉如旁边的位置,坐着宋生晖。他低着头,肩膀微微缩着,几乎要把脸埋进面前的牛奶杯里。那只缠着崭新纱布的手臂僵硬地放在桌下,露出的手指紧紧攥着膝盖上的餐巾布,指节用力到泛白。他整个人的姿态都透着一股惊弓之鸟般的瑟缩,显然昨夜宋临川那冰冷的威压和那句“手废了吗”的威胁,彻底击溃了他那点可怜的演技和刚刚萌生的得意。

宋照野的脚步在餐厅入口处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空气里的低气压像粘稠的胶水,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滞涩。他走到自己的位置——宋临川旁边的空位前,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歉意的温顺笑容,声音清晰平稳:

“爸,妈,大哥,弟弟,早上好。”

顾婉如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神却复杂地在他贴着药贴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残留的责备和更多的、不知如何处理的尴尬:“小野来了?快坐下吃早餐吧。”

宋振华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带着审视和昨夜未消的余怒,最终又落回面前的咖啡杯上,并未多言。有宋临川这座冰山坐镇,他显然也收敛了脾气。

宋生晖更是连头都没敢抬,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又缩了缩。

宋照野拉开椅子,正要落座。

这时,宋临川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他并未转头看宋照野,只是极其自然地拿起手边一个干净的骨瓷碟子。碟子里,是他刚刚亲手抹好黄油和果酱、烤得金黄酥脆的吐司,切成了整齐的小块。他拿起碟子放在了宋照野面前的桌面上。

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像呼吸。

整个餐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又凝固了几分。

顾婉如搅动燕窝粥的动作彻底停住,愕然地看着这一幕。宋振华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僵在半空,眼神复杂地在宋临川和宋照野之间来回扫视。

而一直低着头的宋生晖,此刻猛地抬起了头!他脸上残留的惊惧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嫉妒和屈辱的强烈情绪取代!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放在宋照野面前的、装着精致吐司的碟子上!

就在宋照野下楼前的几分钟,他也曾试图拉开宋临川旁边的椅子,想坐得离这位气势迫人的大哥近一点,试图讨好,试图融入这个家庭真正的权力中心。他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容,手刚碰到椅背——

“谁允许你坐这里?”

宋临川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驱逐,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他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脸上血色尽褪。

最后,是顾婉如带着一丝慌乱和心疼地解围:“小晖,来,坐妈妈旁边吧。” 他才如同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坐到了顾婉如身边。

他以为,这不过是宋临川的规矩,等着看宋照野这个冒牌货去坐时,遭到同样的、甚至更严厉的呵斥。

可结果呢?

宋照野不仅理所当然地坐下了,宋临川不仅没有呵斥,甚至还亲手把自己弄好的早餐递给了他!那份从容,那份自然,那份……无声的、昭然若揭的偏爱和占有!

凭什么?!宋生晖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凭什么这个冒牌货能得到这种待遇?自己才是宋家真正的血脉!凭什么他要像个局外人一样缩在角落,看着那个鸠占鹊巢的人被如此特殊对待?!

宋照野自然也感受到了宋生晖那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目光。他垂着眼睫,看着面前那碟精致得有些过分的吐司,胃里一阵翻腾。

但他不能拒绝。在宋临川的目光下,在父母复杂的注视下,他只能拿起叉子,叉起一小块吐司,送入口中。面上还要说着:“谢谢,大哥。”

宋临川看着他顺从地吃下自己准备的食物,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满意的神色。他没再说话,重新拿起自己的刀叉,姿态优雅地继续享用他的早餐。仿佛刚才那无声的宣告,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动作。

餐厅里只剩下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一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顾婉如食不知味,宋振华眉头紧锁,宋生晖低着头,眼神阴鸷地盯着自己面前几乎没动的食物,胸膛起伏。

直到所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宋临川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妈,你打算今后让小野住哪?总不能让他在客房一直住下去吧?”

顾婉如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宋临川会突然关心起这个。她立刻放下勺子,脸上堆起笑容,带着点急切地解释:“啊,这个……我正想跟你说呢临川,昨天太匆忙了,没来得及收拾。我马上就让张管家带人去把三楼东边那间阳光最好的客房收拾出来!那房间朝向好,也宽敞,给小野住正好!今天就……”

“不用麻烦了。” 宋临川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终结感。他身体微微后靠,靠在椅背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宋照野瞬间僵硬的侧脸上,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清晰而冰冷,如同法官的最终宣判:

“这样吧。小野之后,就住我的房间,和我睡。”

宋照野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不需要!” 宋照野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胸口剧烈起伏,脸上那副温顺的面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声音因为极致的抗拒和恐惧而微微发颤,“我自己有地方住!不用麻烦大哥!”

“小野!” 宋振华的呵斥声如同惊雷般炸响!他被宋照野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抗惊得脸色铁青指着宋照野怒喝道,“坐下!怎么跟你大哥说话的!”

宋临川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他看着宋照野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红的眼眶,看着他因为激动而起伏的胸膛,看着他脸上那副完美面具终于碎裂后露出的真实抗拒……这一切,非但没有激怒他,反而让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而愉悦的弧度。

他甚至还低低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餐厅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嘲弄。

“小野,你昨晚上……在我那里,不是睡得……挺好的吗?”

“大哥的房间我怎么能住!我住其他房间就好!不劳大哥费心!”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与其住进那个蛇窟,他宁愿立刻被宋振华赶出家门!

宋振华的怒火被宋临川那声低笑和意味不明的话语浇灭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忌惮和无力。他看着自己大儿子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带着冰冷兴味看着宋照野的眼睛,他太了解宋临川了,那种眼神……意味着他盯上的东西,绝不会放手。任何反抗,只会招致更彻底的碾压。

他疲惫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挥了挥手,声音沉郁而无力,像是在这场无声的角力中彻底败下阵来:

“行了!就这样吧!按临川说的办!”

一锤定音。

宋照野僵在原地,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宋生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底的震惊和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家里,真正的掌控者是谁。连父母都要看宋临川的脸色!而宋照野……这个他以为可以轻易踩在脚下的冒牌货,竟然被宋临川如此特殊地保护。

宋振华似乎急于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匆匆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起身宣布:“公司还有会,我先走了。生晖的入学手续已经办好了,和小野一个学校,同年级不同班。你们俩……好好相处。”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餐厅。

宋临川也随之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目光最后落在宋照野苍白僵硬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晚上我回来之前,把你的东西搬过去。”

顾婉如看着丈夫和长子相继离开,气氛更加尴尬。她看着宋生晖缠着纱布的手臂,心疼和愧疚再次涌上心头,强打起精神,脸上堆起温柔的笑:“小晖,妈妈今天难得休息,陪你去商场逛逛好不好?买点开学要用的东西,衣服、文具、新手机……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宋生晖立刻收起眼底的阴霾,换上一副受宠若惊又带着点怯怯的欢喜表情:“真的吗?妈……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妈妈高兴还来不及呢!” 顾婉如连忙摆手,拉着宋生晖起身,像是要逃离这个让她不适的空间,又像是急于补偿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走,我们现在就去!” 她甚至没有再看宋照野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餐厅里,瞬间只剩下宋照野一个人。

他维持着僵硬的坐姿,一动不动。

逃离。

这个念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而强烈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被赶出去!必须被彻底地、不容置疑地赶出宋家!

宋振华和顾婉如的愧疚和补偿,在宋临川这座大山面前不堪一击。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

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被强行扭曲变形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餐厅里,异常清晰地响起。

银质的、原本线条流畅优美的勺子,在他不断加力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下,如同柔软的橡皮泥一般,被一点点、不容抗拒地……掰弯了。

扭曲成一个怪异而狰狞的角度。

如同他此刻被彻底扭曲、禁锢的人生。

宋生晖……

宋照野松开手,那柄被掰弯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精致的骨瓷盘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站起身,脸上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重新变回那个温顺、苍白、带着一点忧郁气质的宋家小少爷。他绕过狼藉的餐桌,步伐平稳地走出餐厅,走向玄关。

“王叔,” 他对着等候的司机,声音平静无波,

“送我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