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宋照野靠在他怀里,浑身僵硬得像一块冰。宋临川那句“你是我养大的,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如同淬了毒的藤蔓,缠绕上他早已疲惫不堪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一股深沉的、如同浸入骨髓冰水的疲惫感,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愤怒和挣扎。不是身体的疲惫,是灵魂深处被彻底掏空、被反复碾碎后的万念俱灰。

他忽然觉得好累。

累到连推开这个令人作呕的怀抱的力气都没有了。

累到连维持那副温顺乖巧的假面都觉得多余。

六岁之前,他的世界只有保姆公式化的照顾和空荡荡的巨大房间。父母顾婉如的光环属于荧幕和红毯,宋振华的疆域在公司版图和应酬酒局。那个小小的、渴望被拥抱的宋照野,从未真正进入过他们的视线。

六岁之后……他的世界彻底变成了宋临川精心构筑的、冰冷而血腥的牢笼。他记得自己也曾哭喊着反抗过,用尽一个孩子能想到的所有方式,向父母控诉哥哥的可怕。换来的,只是顾婉如敷衍的“兄弟要好好相处”和宋振华不耐烦的“让你哥哥好好照顾你”。

于是,他被彻底地、不容置疑地“托付”给了宋临川。

整整十五年。

从被迫虐杀第一只流浪猫时颤抖的手,到亲手淹死那只唯一带来温暖的小金毛时的绝望哭泣;从被宋临川按在墙角威胁着孤立第一个朋友时的恐惧,到被迫在校园里扮演孤僻怪胎时的麻木……他像一件没有灵魂的陶坯,被宋临川那双沾满血腥和冰冷的手,一点点塑造成如今这副模样——表面光鲜亮丽、内里空洞腐烂的宋家“小少爷”。

他扮演了二十一年的“乖孩子”,用最完美的假面迎合宋振华的威严,讨好顾婉如的虚荣。他以为只要足够“乖”,总能换来一丝垂怜,一丝真正的“家”的温暖。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结果呢?

昨夜那场闹剧,宋生晖拙劣的表演轻易点燃了他们的怒火,宋临川冰冷的威压让他们瞬间妥协。而今天,当他这个“养子”在学校被打,被当众羞辱,得到的回应,仅仅是一通推给宋临川的电话。

原来,二十一年的陪伴和表演,在亲生血脉和绝对权势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抛弃你了。

现在,只有我了。

宋临川的话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原来,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所谓的家,所谓的亲情,不过是海市蜃楼,是他强加给自己的、可悲的妄想。

好累。

真的好累。

他不想装了。

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原本抗拒地挺直的背脊,缓缓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力,靠在了宋临川宽阔却冰冷的胸膛上。额头抵着他挺括西装下坚硬的肩头,鼻尖萦绕着那令人作呕的雪松冷香。

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如果……如果六岁那个闷热的午后,他没有推开后花园的门……

如果他没有看到阳光下,那个沾满猫血、如同恶魔般的少年……

那个会陪他搭积木、会笨拙地给他讲故事的、温柔的哥哥,是不是就会一直存在?他是不是也能像普通孩子那样,即使没有父母完整的爱,至少……还有一个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兄长?

可惜,没有如果。

他偏过头,将脸更深地埋进宋临川的肩窝,仿佛那里能汲取到一丝虚假的暖意。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冰冷,像叹息,又像最后的判决,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哥……”

“你还是那么恶心。”

车子平稳地驶入A市最负盛名的酒楼——金玉满堂的停车场。雕梁画栋,灯火辉煌,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闪烁着奢靡的光芒。

宋照野没有理会宋临川的反应,在车子停稳的瞬间,径直推开车门,冷风灌入,吹散了些许车内令人窒息的雪松气息。他站在车外,看着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销金窟,眉头紧锁,语气冰冷:“带我来这干什么?”

宋临川随后下车,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姿态从容,仿佛刚才车内那片刻的疲惫和冰冷对峙从未发生。他走到宋照野身边,手臂极其自然地再次揽上他的肩膀,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往灯火通明的入口带,声音平淡无波:“吃饭啊,还能干什么。”

宋照野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吃饭?鬼才信。

踏入金碧辉煌的大厅,浓郁的人工香氛混合着食物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宋照野脑仁发疼。穿着旗袍、妆容精致的服务员立刻迎了上来,笑容甜美:“宋总,这边请。” 显然宋临川是这里的常客。

穿过喧闹的大堂,进入一个极其宽敞、装修奢华到近乎浮夸的包间。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刺眼的光芒,一张足以容纳二十人的红木大圆桌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房间。桌上早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馐美味,鲍参翅肚,山珍海味,极尽奢华。

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四五十岁、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穿着昂贵的西装,手腕上戴着金表。他们身边或站或坐,簇拥着好几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香水味、烟味、酒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浊气。

更让宋照野不适的是,包间角落还站着另外一排女人,同样浓妆艳抹,穿着更加暴露的紧身短裙,脸上挂着训练有素却空洞的笑容,眼神或麻木或带着讨好的算计,像等待被挑选的商品。

宋临川揽着宋照野,无视那些投来的或好奇、或惊艳、或带着几分猥琐的目光,径直走向主位旁边的两个空位。他拉开外侧的椅子,姿态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将宋照野按坐下去,自己则在他旁边落座。

“宋总!”

“宋总您来了!”

“宋总,这位是……?”

刚一落座,几个离得近的、满脸堆笑的商人就端着酒杯围了上来,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宋照野那张精致却冷若冰霜的脸上打转。他们显然对宋临川身边出现这样一个气质卓绝、却又明显带着疏离感的年轻人充满了好奇。

宋临川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姿态慵懒地点燃。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深邃的轮廓。他抬手,随意地挥了挥,示意众人先坐回去,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掌控感。

喧闹稍稍平息,但探究的目光依旧聚焦在宋照野身上。

旁边一个姓李的老板,仗着和宋家有些生意往来,胆子稍大,率先笑着开口问道:“宋总,您旁边这位……看着眼生啊?真是……一表人才!”

宋临川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修长的手指在烟灰缸边缘轻轻弹了弹烟灰。他没有看那个李总,目光反而落在身旁宋照野放在桌面、骨节分明的手上。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昭然若揭的占有意味,将宋照野放在桌上的手,牢牢地、十指相扣地握在了自己掌心!

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掌心包裹住宋照野微凉的手指。

宋照野的身体瞬间僵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用力,狠狠甩开了那只禁锢的手!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抗拒。

包间内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几个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敢这么当众甩宋临川脸色的,他们还是头一次见!

宋临川被甩开手,脸上却没有任何愠怒。他甚至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情绪。他收回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对着神色各异的众人,语气平淡地解释道:“哦,忘了介绍。这是我弟弟,宋照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宋照野紧绷的侧脸,补充道,“今天正好去接他放学,就一起过来了。各位,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

“原来是宋家小公子!失敬失敬!”

“果然是一家人,都是人中龙凤啊!”

“宋总好福气,有这么出色的弟弟!”

众人立刻反应过来,脸上堆起更热情、更谄媚的笑容,各种恭维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外倒。他们心里门清,前段时间宋家确实发过声明,说找到了当年抱错的双胞胎之一……不知道是不是眼前这位了。只是没想到,宋临川会亲自带着这位“弟弟”出席这种场合,而且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宋照野对这些虚伪的奉承充耳不闻。他拿起筷子,看也不看那些山珍海味,只夹了面前几道清淡的素菜,小口地、机械地吃着。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令人窒息的闹剧。

宋临川则开始和那些老板们谈笑风生,推杯换盏。他的手腕和话术极其高明,在觥筹交错间掌控着整个饭局的节奏。然而,即使是在和旁人交谈的间隙,他的余光也从未离开过身旁的宋照野。

看到宋照野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宋临川不动声色地拿起旁边一只肥美的白灼虾。他一边侧头和旁边一个王总说着什么,一边动作极其娴熟地剥掉虾壳,剔去虾线。然后,那只晶莹剔透、肉质饱满的虾仁,被放到了宋照野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骨碟里。

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

“尝尝这个,很新鲜。”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在外人听来无比“兄友弟恭”的温和。

几个老板看在眼里,脸上笑容更盛,纷纷感叹:“宋总真是个好哥哥啊!”“宋小公子好福气!”

宋照野垂着眼,看着碟子里那只被剥得干干净净的虾仁,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哪里是关心?分明是宋临川在当众宣示他的所有权!像主人给宠物投喂食物一样,带着施舍和掌控的意味!

他拿起筷子,没有去碰那只虾,反而夹起旁边一颗小小的豌豆,送入口中。然后,筷子尖开始一下下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泄愤般的力道,戳着碟子里那只无辜的虾仁。

很快,那只原本饱满的虾仁,在他无声的“凌迟”下,变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宋临川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兴味,并未阻止。

饭局进行到后半段,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那个李总显然喝得有点高,看着宋临川身边空落落的,又看看角落里那些眼巴巴站着的女人,立刻心领神会,带着猥琐的笑容招呼道:“哎!都傻站着干嘛?还不快过来伺候好咱们宋总!”

几个早就按捺不住的女人立刻扭着腰肢,带着浓郁的香水味围了上来。一个端着酒杯,娇滴滴地要给宋临川倒酒;一个拿着纸巾,媚眼如丝地要给他擦手;还有一个更是大胆,直接绕到宋临川身后,伸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就要往他结实的胸膛上按揉。

宋临川脸上依旧带着那抹疏离的、掌控一切的笑容。他没有立刻推开,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享受,只是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任由她们围着。他甚至还接过了那杯酒,浅抿了一口。

宋照野依旧低着头,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面前碟子里早已变成一滩虾泥的“尸体”,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就像一个被强行拉入戏中、却又拒绝配合表演的冷漠观众。

就在那个女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宋临川胸肌轮廓的瞬间——

宋临川动了。

他抬手,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捏住了那只试图“越界”的手腕。力道不重,却足以让那女人痛呼一声,花容失色地缩回了手。

宋临川脸上那抹公式化的笑容淡了些,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围着他的几个女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包间里的喧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不容反驳的强势:

“各位,不好意思。”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身旁始终低垂着眼帘、仿佛置身事外的宋照野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无奈”和“体贴”:

“我弟弟还在呢。”

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姿态从容:

“小孩子不宜久留这种场合。我先送他回去。今天尽兴,改日我做东,再聚。”

众人虽然有些扫兴,但谁敢拂宋临川的面子?只能纷纷起身,堆着笑恭送:“宋总慢走!”“宋总真是个好哥哥!”“小公子慢走!”

在一片虚伪的客套声中,宋临川揽着宋照野的肩膀,在众人簇拥下走出了包间。

直到坐进劳斯莱斯宽敞的后座,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令人作呕的香水味,宋照野才感觉稍微能喘口气。他依旧紧贴着车门,离宋临川远远的。

车子平稳地驶入灯火通明的城市主干道。

宋临川脱下身上那件沾染了各种香水味和烟酒气的深灰色西装外套,看也没看一眼,直接摇下车窗,手臂一扬——

那件价值不菲的高定外套,如同垃圾般被丢出了窗外,迅速消失在夜色和车流之中。

宋照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冰冷嘲讽。他转过头,看向宋临川那张在车窗外流动光影下明明灭灭的侧脸,声音带着刺骨的讥诮:

“怎么?刚刚在包厢里,被那群女人围着的时候,不见你这么嫌弃?”

“碰一下都嫌脏了?”

宋临川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从车载储物格里抽出一张湿纸巾,极其仔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着。动作优雅,像是在处理什么精密仪器。灯光下,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皮肤冷白。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刚才被那些女人触碰过的、沾染的气息彻底清除。

直到十根手指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他才将用过的湿纸巾团成一团,随手扔进车载垃圾桶里。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车厢内,如同两点寒星,直直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和……一丝极淡的失望,锁定了宋照野那张写满嘲讽的脸。

他的声音低沉,平静无波,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宋照野冰冷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诡异的涟漪:

“是啊,很脏。”

“我以为……”

他微微停顿,目光在宋照野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某种他期待却未曾看到的情绪。

“你会吃醋。”

宋照野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听着这荒谬绝伦的话语,只觉得一股寒气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直冲天灵盖。他猛地转过头,看向窗外飞逝的流光溢彩,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带着全然的厌恶和无法理解:

“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