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锚,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缓慢而艰难地拖拽着向上浮起。
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根细针在颅内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闷的回响,撞击着脆弱的神经。喉咙干涩灼痛,仿佛被粗粝的砂纸狠狠打磨过。
宋照野皱着眉,极其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陌生的天花板,简洁冷硬的线条,没有水晶吊灯,只有一盏嵌入式的暖光灯,散发着柔和却缺乏温度的光。
不是宋家。
他撑着坐起身,眩晕感瞬间袭来,让他不得不扶住钝痛不止的额头。身上黏腻的、带着浓重酒气的衣服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柔软的深灰色丝质睡衣。床头柜上放着一碗温热的醒酒汤,旁边整齐地叠放着一套崭新的衣物。
他环顾四周。房间很大,风格与宋临川如出一辙——极简、冰冷、一丝不苟。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连绵起伏、被薄雾笼罩的翠绿山峦。这里是南山别墅,宋临川众多隐秘巢穴中的一个,名副其实的金丝牢笼。
“醒了。”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像冰冷的蛇信滑过耳膜。
宋照野猛地抬头。
宋临川斜倚在门框上,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细长香烟。烟雾缭绕中,他深邃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如同寒潭般深不见底,清晰地穿透烟雾,锁定了床上的人。他穿着熨帖的黑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露出线条利落的腕骨和那块价值不菲的哑光腕表。
他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烟灰,目光扫过床头那碗醒酒汤,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把汤喝了。”
“柜子里有你的衣服,换好,就下来。”
他甚至没给宋照野开口询问的机会,说完便转身,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雪茄余味和一句冰冷的命令在房间里回荡。
宋照野盯着空荡荡的门口,胸口起伏了几下,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
反抗毫无意义。
他端起那碗温度正好的醒酒汤,如同饮鸩止渴般,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苦涩辛辣的味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下床,拉开巨大的步入式衣帽间。里面挂满了当季新款的高定西装、衬衫、大衣,清一色的深色系,剪裁完美,面料昂贵,像是为橱窗模特量身定做的囚服。他目光扫过,最终停在角落里一套相对低调的白色西装上。至少,不那么扎眼。
换好衣服,镜子里的人阴郁,昂贵的西装包裹着瘦削的身形,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他整理好领口,确保高领衫严密地遮住可能存在的痕迹,才面无表情地走下楼。
宋临川已经等在门口玄关处,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侧脸线条冷硬。听到脚步声,他抬眸瞥了一眼,目光在宋照野身上停留了一瞬,没有评价,只是转身拉开了厚重的雕花大门。
黑色迈巴赫如同蛰伏的巨兽,停在别墅门前。司机早已等候。
宋照野坐进后座,与宋临川之间隔着足以再坐下一个人的距离。车子平稳地驶出别墅区,驶向山下繁华的城区。
“去哪?” 宋照野的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宋临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指尖滑动着,头也没抬,声音平淡:“顾家老爷子八十寿宴。”
又是这种场合。宋照野的胃里一阵翻腾。觥筹交错、虚与委蛇、戴着面具的社交表演……每一场对他而言都是精神上的凌迟。他只想找个角落躲起来,或者干脆消失。
“让宋生晖去不就行了。”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语气带着明显的厌烦,“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场合吗?”
宋临川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侧过脸,深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落在宋照野写满抗拒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恼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掌控。
“都去。” 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爸妈……估计已经到了。”
宋照野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说话,只是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试图隔绝外面飞速倒退的风景和即将到来的喧嚣。车窗玻璃映出他紧闭双眼、眉头紧锁的侧影,像一幅凝固的、充满抗拒的油画。
半小时后,车子驶入一片戒备森严、绿树成荫的老式庄园。顾家老宅灯火通明,门口豪车云集,衣香鬓影。空气中弥漫着悠扬的弦乐、高级香槟的气味和一种无形的、属于顶级豪门的厚重感。
宋照野跟在宋临川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踏入这金碧辉煌的名利场。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璀璨却冰冷的光线,映照着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带着精致面具的脸孔。
“宋总!幸会幸会!”
“哎呀,宋大少!好久不见!这位是令弟?果然一表人才!”
“宋公子,这边请!”
各种恭维、寒暄、试探如同潮水般涌来。宋临川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矜贵的微笑,从容应对,游刃有余。宋照野则被迫营业,脸上挂起那副雷打不动的、如同焊上去般的和煦微笑,点头、致意、握手……机械地重复着社交礼仪,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完美机器。只有眼底深处那片化不开的冰冷和疲惫,泄露着真实。
“小野!”
一个带着惊喜和温柔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宋照野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转过身,看到顾婉如挽着宋振华的手臂走了过来。宋生晖像条温顺的小狗,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脸上挂着标志性的、阳光灿烂的笑容。
顾婉如今天穿着一身典雅的香槟色旗袍,妆容精致,笑容温婉。她几步走到宋照野面前,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拉住了宋照野微凉的手,眼神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混合着愧疚和慈爱的光芒:
“小野!前段时间……是妈妈不对。” 她轻轻拍了拍宋照野的手背,语气充满自责,“公司事情多,又忙着照顾生晖……疏忽你了,让你受委屈了……妈妈给你道歉。” 她说着,眼眶似乎都有些泛红。
宋生晖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堆满了真诚的歉意和不安,眼神湿漉漉地看着宋照野:“是啊,哥!都是我不好!刚回来不懂事,惹你生气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要怪就怪我!爸妈都是心疼你的!” 他语气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的在祈求兄长的原谅。
这一幕“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温情戏码,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探寻的目光。
宋照野看着眼前这两张写满“关怀”和“歉意”的脸,看着顾婉如眼中那并不达眼底的温柔,看着宋生晖笑容下掩藏的得意和算计,只觉得一股强烈的讽刺和恶心感直冲喉咙。
他脸上那副温顺和煦的面具依旧焊得死紧。他甚至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感动”和“理解”的笑容,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
“妈,说什么呢?” 他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顾婉如的手,动作自然流畅,“都是一家人,我怎么会怪你们?生晖刚回来,你们多照顾他是应该的。”
他的语气真诚无比,眼神清澈坦荡。
顾婉如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笑容更盛:“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我们家小野最懂事了!”
她拉着宋照野的手,开始絮絮叨叨地询问他近况,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学业忙不忙……语气殷切,却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隔阂。
宋照野一一作答,滴水不漏。
当顾婉如提到“家里已经让人给你重新装修了一间最好的房间,就在三楼东边,采光特别好,你随时可以搬回来住”时,宋照野也只是微笑着点头:“好,谢谢妈。”
他的目光掠过顾婉如的肩膀,落在她身后宋生晖那张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越发阴冷的脸上。那眼神像黏腻的蛛网,牢牢吸附在他身上,带着令人作呕的眼神。
宋照野胃里的翻腾感越来越强烈。他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他感觉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那些虚伪的笑脸、刺耳的音乐、混杂的香水味……都像无数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妈,爸,失陪一下。” 他适时地抽回自己的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我去趟洗手间。”
不等顾婉如回应,他微微颔首,转身,步伐看似从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迅速穿过人群,朝着宴会厅侧翼指示牌上标注的洗手间方向走去。
逃离那片令人窒息的“温情”。
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走进相对安静的洗手间区域。巨大的大理石洗手台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宋照野几步走到洗手台前,拧开冷水龙头。
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他俯下身,双手掬起一捧冷水,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
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皮肤上的燥热和心里的烦闷。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水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眼底的疲惫、压抑的戾气、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厌倦,在卸下伪装的瞬间,清晰地暴露出来。
他需要这短暂的冰冷,来冷却几乎要焚烧殆尽的理智。
就在这时。
镜子里,他湿漉漉的影像旁边,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个人影。
宋照野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镜中反射出的身影!
一个男人。
身形颀长,穿着剪裁合体的深黑色丝绒西装,气质温文尔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亲和力。但宋照野敏锐地捕捉到,那温和的笑意之下,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的审视和……算计。
一个带着面具的猎人。
宋照野缓缓转过身,后背抵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冰冷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在昂贵的西装领口。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眼神带着全然的戒备和疏离。
男人似乎并不介意他冰冷的审视,反而向前走近一步,停在了一个礼貌却又不失存在感的距离。他的目光同样落在宋照野湿漉漉的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声音温和悦耳,如同大提琴的低鸣:
“需要帮忙吗?”
宋照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帮忙?在这种地方?一个陌生人?他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帮忙?” 他向前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冰冷的视线直刺对方看似温和的眼底,“你要怎么帮我?”
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里的倒影。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无声的角力在冰冷的檀香气息中展开。
男人脸上的温和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加深了几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出头顶水晶灯冰冷的光泽。他似乎才想起礼节,微微欠身,动作优雅,声音依旧平稳温和:
“是我疏忽了。裴叙言。” 他报上名字,同时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质地考究、设计简洁的黑色名片,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递到宋照野面前。名片上只有烫银的名字和一串私人号码。
“这是我的名片。” 裴叙言的目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露骨的欣赏,在宋照野脸上逡巡,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玩味和笃定,“你可以随时联系我。”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
“好看的人……在我这里,一向有特权。”
那眼神和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轻佻的、居高临下的评估和施舍。仿佛宋照野是一件值得收藏的、需要他“拯救”的漂亮玩物。
宋照野看着眼前这张名片,又抬眼看着裴叙言镜片后那双带着算计和势在必得的眼睛。一股强烈的厌恶感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涌上心头。又一个自以为是的疯子?还是……一个可以尝试利用的棋子?
他心里无声地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冰冷的湿意,接过了那张黑色的名片。动作随意,仿佛只是接过一张无关紧要的传单。
“哦?” 宋照野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那还真是……荣幸之至。”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看裴叙言一眼。将名片随意地揣进西装内袋,转身,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水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洗手间。背影挺直而冷漠,像一把拒绝归鞘的利刃。
裴叙言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温和的笑容里,一丝更深的玩味和兴趣悄然浮现。他轻轻推了推眼镜,也转身离去。
宋照野重新踏入喧嚣的宴会厅,脸上的冰冷和厌恶瞬间被重新戴上的温顺面具覆盖。
他目光扫过人群,很快找到了宋家父母和宋生晖所在的区域。顾婉如正和几位贵妇谈笑风生,宋振华端着酒杯与人低声交谈,宋生晖则乖巧地陪在顾婉如身边,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好儿子”笑容。
宋照野走过去,在顾婉如旁边的空位坐下,姿态无可挑剔。
“小野回来了?” 顾婉如看到他,笑着问了一句。
“嗯。” 宋照野微微点头,端起侍者送上的香槟,浅浅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底的烦躁。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整个宴会厅。很快,他的视线定格在斜对面不远处。
裴叙言正端着酒杯,与一位头发花白、气度不凡的老者交谈。他似乎感应到了宋照野的目光,极其自然地转过头,隔着攒动的人影和璀璨的灯光,精准地对上了宋照野的视线。
隔着喧嚣的距离,裴叙言脸上那温和的笑容瞬间加深,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如同猎人锁定猎物般的兴趣。他甚至隔空朝着宋照野的方向,优雅地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动作带着一种亲昵的暗示和无声的邀请。
宋照野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陌生人。他垂下眼睫,看着杯中金黄色的液体里细碎的气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内袋里,那张黑色的名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薄薄的衣料,灼烫着他的皮肤。
机会?
陷阱?
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泥潭?
他不知道。
但心底那股冰冷的、孤注一掷的念头,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覆上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收紧!
宋照野猝不及防,差点打翻手中的酒杯!他猛地转头。
宋临川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身边的位置上。他依旧端着酒杯,侧脸对着宋照野,正和旁边一位老板谈笑风生,仿佛那只带着警告和绝对占有意味的手,并非出自他。
只有那捏着宋照野手背的力道,冰冷而强硬,如同铁箍,清晰地传递着一个无声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