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嘉水。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旧地图角落的尘埃,从未在宋照野过往二十一年的人生里留下过任何印记。

当长途巴士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了不知多久,最终将他抛在这个连水泥路都稀罕的小镇边缘时,宋照野站在飞扬的尘土里,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世界尽头”的荒芜与安全。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牲畜和草木燃烧混合的原始气息。

低矮的瓦房参差不齐地挤在狭窄的街道两旁,墙面斑驳,露出里面的黄泥。几辆沾满泥点的摩托车轰鸣着驶过,卷起一阵土黄色的烟尘。

穿着朴素、皮肤黝黑的人们投来好奇又带着点警惕的目光。这里贫穷、落后,像一张被时光遗忘的老照片。

他需要更深的隐蔽。小镇的街区虽然落后,但仍有信号,仍有流动的人口。他必须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彻底消失。

“诶,小哥!看你不像本地人,是要去哪吗?”

一个带着浓重口音、中气十足的男声自身旁响起。宋照野循声望去,一个皮肤晒成古铜色、笑容爽朗的年轻人跨坐在一辆同样沾满泥点的老旧摩托车上,正打量着他。

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背心,露出的手臂肌肉结实,眼神明亮,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和好奇。

宋照野的心瞬间绷紧。他下意识地垂下眼,避开对方过于直接的视线,大脑飞速运转。本能告诉他,不能暴露任何真实的来处。

“我……” 他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刻意营造的茫然和无助,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我是被骗到这边来的……身上的钱……都被骗光了。”

一个落魄、无依无靠的外乡人形象,是最安全的伪装。

“啊?!” 男人一听,浓黑的眉毛顿时拧了起来,随即又大大咧咧地笑开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嗨!这帮天杀的骗子!专坑外地人!” 他拍了拍自己摩托车的后座,动作豪爽,“没事!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看你也没地方去吧?走!先去我家凑合凑合!总比睡大街强!”

他的热情毫无杂质,像山涧里奔涌的清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坦荡。

宋照野看着那双清澈见底、写满真诚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陌生而贫瘠的环境,一种奇异的、近乎宿命的牵引感让他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沉默地跨上了那辆沾满泥土的后座。

摩托车在蜿蜒崎岖的石子路上颠簸前行,左转右拐,穿过狭窄的巷道,越过积水的洼地。

风裹挟着尘土和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吹乱了宋照野额前的碎发。

他紧紧抓住后座的铁架,感受着身下机器的震动和池子川宽阔后背传来的温度,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原始而粗糙的旅程,震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不知过了多久,摩托车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停下。

眼前是一间独立的、低矮朴素的青瓦房,被一圈低矮的土坯墙围着。

木门有些年头,门板上贴着褪色的门神年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是一个小小的、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院子。

角落里种着几畦绿油油的青菜,墙根下堆着整齐的柴火,一只芦花母鸡带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啄食。阳光透过院角那棵老槐树的枝叶缝隙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虽然简陋,却透着一种踏实的、生机勃勃的烟火气。

“进来吧!” 池子川把摩托车推进院子角落的棚子下,卸下车后座上绑着的一袋饲料,“饿了吧?我去看看饭好了没!”

宋照野站在院子里,第一次感到一种手足无措的局促。

他习惯了宋家别墅的冰冷奢华,习惯了佣人的无声服侍,习惯了所有物品都摆放在最精确的位置。

眼前这朴素到近乎原始的居所,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像另一个陌生的星球。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选择坐在屋檐下一张被磨得光滑的长条木板凳上。

池子川很快端着一杯温开水走出来,递给他:“我叫池子川。你呢?”

他的笑容依旧爽朗,带着山里人特有的豁达。

温热的杯子驱散了指尖的微凉。

宋照野捧着杯子,低垂着眼睫,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回答:“宋照野。”

这是他第一次对外人说出自己的真名。

“宋照野……” 池子川念了一遍,点点头,“看你年纪不大,是不是来这边玩,结果被骗了?” 他自然地坐在宋照野旁边的地上,姿态放松。

“嗯。” 宋照野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这个设定。

“没事!” 池子川拍了拍胸脯,声音洪亮,“你先在我这儿安心住下!等过两天路好走点,我带你去镇上派出所报警!那帮龟孙子,跑不了!”

宋照野点点头,目光落在干净整洁的院子里:“你……一个人住吗?”

他注意到屋里似乎没有其他人的动静。

池子川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但很快又被爽朗取代:“我妈去年过世了。这是她留下的老房子。” 他指了指这间瓦房,语气平静,“她走了以后,我就不想在大城市待了。大学毕业后,就回来了。守着这房子,种种地,也挺好。”

宋照野心头微微一紧:“对不起……我不知道。”

“嗨!这有啥!” 池子川不在意地摆摆手,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展着结实的筋骨,“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守着家,心里踏实。” 他朝厨房走去,“你先坐着歇会儿,我去看看锅里的饭!”

“需要帮忙吗?” 宋照野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在宋家,他从未需要问这种话。

池子川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用!你歇着就行!马上就好!” 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幅褪去了所有浮华、只剩下本真底色的画卷,在宋照野面前缓缓铺开。

最初的笨拙和不适很快被山野间的忙碌和池子川毫无保留的接纳所消融。

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就跟着池子川踏着露水下地。

玉米地里,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像绿色的墙。宋照野学着池子川的样子,弯下腰,小心地避开锋利的叶片,辨认着杂草,笨拙地用手去拔。

刚开始,那些草根深深扎在泥土里,他用力过猛,常常带起一大块土,溅得裤腿上满是泥点。

池子川从不嘲笑,只是耐心地示范,告诉他如何巧劲一拉,连根拔起。几天下来,他的动作渐渐熟练,手指被草汁染成了淡绿色,掌心也磨出了薄茧,但看着身后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田垄,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悄然滋生。

松土、施肥……这些对曾经的宋家小少爷来说如同天方夜谭的劳作,成了他每日的功课。

烈日下,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洗得发白的旧T恤,混合着泥土和肥料的气息。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土地的厚重和生命的蓬勃。当池子川掰下一棒刚刚灌浆、还带着翠绿外衣的嫩玉米,剥开几层苞叶,露出里面排列整齐、如同珍珠般莹润的玉米粒递给他时,宋照野迟疑了一下。

“尝尝!雨后第一茬,最是清甜!纯天然,无公害!” 池子川笑得眼睛弯弯,像山涧的月牙。

宋照野接过,学着池子川的样子,小心地咬下一粒。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口中爆开!带着阳光和雨露的清新气息,没有任何复杂的调味,只有食物最本真的甘甜。

原来……玉米是可以生吃的。

原来……味道可以如此纯粹。

他忍不住又咬了几粒,嘴角在池子川爽朗的笑声中,第一次真正地、毫无负担地向上弯起。

山里的雨季,来得毫无征兆,却又缠绵悱恻。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头,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连绵不绝地敲打在青瓦屋顶上,发出清脆又单调的声响。

檐下的水线汇成小小的溪流,汩汩地流淌到院子里,在低洼处积起小小的水洼。

宋照野坐在那张光滑的长条板凳上,背靠着土墙。

屋檐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他与外面湿漉漉的世界隔开。

他静静地看着密集的雨点砸在前段时间池子川刚撒下黄瓜种子的那片小菜畦里。

泥土被雨水浸润成深褐色,细小的种子在湿润的泥土下沉睡,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雨水冲刷后的清新气息,混合着草木的微腥和一丝凉意。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单调又磅礴的雨声。没有算计,没有伪装,没有令人窒息的压迫和窥探。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变得缓慢而宁静。

他捧着一杯池子川泡的热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松弛感包裹着他。

紧绷了二十一年的神经,在这连绵的雨声和简陋的屋檐下,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地松懈下来。

他不必再是“宋家少爷”,不必再戴着温顺的面具,不必再警惕每一个靠近的身影。

他只是宋照野,一个暂时寄居在此的、普通的年轻人。

池子川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大碗从厨房走出来,里面是刚煮好的、饱满滚圆的豌豆。

他把碗放在宋照野面前的矮凳上,自己也拉过一个小马扎坐下。

“山里就是这样,一下雨就没完没了。” 池子川抓起一把滚烫的豌豆,熟练地剥开豆荚,将碧绿的豆子丢进嘴里,发出满足的咀嚼声,“路都泡软了,哪儿也去不成。烦人吧?”

宋照野学着他的样子,也剥开一颗豆荚,将温热的豆子送入口中。

豆子软糯清甜,带着淡淡的盐味。

他摇摇头,看着外面密密的雨帘,声音里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平和:“不烦。我还……挺喜欢下雨天的。”

池子川闻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青年坐在屋檐下,身形清瘦,侧脸的线条在朦胧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的眼神不再像初来时那样带着惊弓之鸟般的警惕和深不见底的冰冷,反而透出一种难得的、近乎慵懒的宁静。雨滴在他清澈的眼眸里跳跃,映着灰蒙蒙的天光。

池子川咧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抓起一把豌豆剥起来。一时间,屋檐下只剩下雨声、剥豆子的轻微脆响和两人安静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池子川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问道:“话说回来,你来这儿也快一个月了吧?你家里怎么没人来找过你?” 他语气随意,带着纯粹的关心。

宋照野剥豆子的手猛地一顿。

家里?

宋家?

宋临川?

怎么可能不找?!那个疯子……现在恐怕已经把A市翻了个底朝天!掘地三尺,悬赏重金,动用了所有见不得光的力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最心爱猎物的凶兽,正在疯狂地撕咬着一切可能找到他的线索。

想到那双深潭般眼眸中可能翻涌的毁灭性风暴,宋照野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缩。

他强迫自己放松手指,将那颗剥好的豆子丢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咽下那丝突如其来的心悸。

他抬起头,对着池子川露出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点自嘲的浅淡笑容,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被雨水打湿的叶子:

“估计……没想到我会跑这么远吧。” 他垂下眼睫,看着碗里碧绿的豆子,“或者……觉得我没什么价值,不值得费心找了。”

池子川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和那抹故作轻松的笑容,心里微微一动。

这年轻人身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秘密,像背负着看不见的山。但他不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不愿意说的,就不必追问。

这是他的处世之道。

“嘿!” 池子川用力拍了拍宋照野的肩膀,试图驱散那点沉闷的气氛,笑容重新变得爽朗,“他们不找拉倒!等这破雨停了,哥带你去干点有意思的!”

宋照野抬眼看他,带着询问。

池子川指着远处被雨雾笼罩的、墨绿色的山林轮廓,眼睛亮晶晶的:“进山!捡菌子去!雨后林子里的菌子,蹭蹭地往外冒!鸡枞、牛肝菌、青头菌……捡回来用猪油一炒,或者炖上一锅土鸡汤,那叫一个香掉眉毛!保准你这辈子没吃过那么鲜的东西!”

山林的清新气息,菌子破土而出的勃勃生机,还有池子川描述中那诱人的鲜美……这些充满生机的意象,瞬间冲散了刚才那点阴霾。

宋照野看着池子川充满期待的笑脸,感受着肩膀上那只温热有力、带着粗糙茧子的大手传递过来的力量,心底那片冰封的角落,似乎又融化了一小块。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正的轻松和期待:

“好。”

“谢谢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