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一夜,宋照野睡得极不安稳。

黑暗像浓稠的沥青,沉重地包裹着他。

无数冰冷粘腻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死死捂住他的眼睛、耳朵、嘴巴!窒息感汹涌而至,每一次挣扎都只是徒劳地陷入更深的泥沼。

周围全是宋临川的声音,低沉、冰冷、带着掌控一切的绝对权威,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

“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回来吧,小野。回到我身边……”

声音层层叠叠,越来越近,仿佛那冰冷的呼吸就喷在颈后!

宋照野猛地从梦魇中挣脱,惊坐而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大口喘息着,手指深深陷入身下粗糙的旧棉被里,试图抓住一点真实感。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灰白的光线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纸,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潮气和院子里鸡鸭粪便的淡淡气味。

自从来到嘉水,最初那几天的惊魂甫定之后,这种如同跗骨之蛆的梦魇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这两个多月,池子川的阳光、土地的踏实、山林的清新,像一层厚厚的苔藓,覆盖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和冰冷。

可为什么,为什么它又回来了?而且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真实,仿佛宋临川的阴影从未远离,一直潜伏在这片山野的宁静之下,伺机而动。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脊椎。他烦躁地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掀开被子下床。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露水的清新。然而,这清新却瞬间被院子里另一个存在彻底打破——

屋檐下那张被磨得光滑的长条木板凳上,坐着一个他绝对不想见到的人。

宋生晖。

他穿着一身看似低调、实则剪裁精良、面料昂贵的休闲装,与这简陋的农家小院格格不入。

他姿态放松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杯子,正小口喝着水。阳光照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显得异常温顺无害,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局促。

池子川正背对着宋照野,热情地往宋生晖面前的木桌上放水果——几个苹果和一小串青葡萄,那是池子川平时舍不得吃、特意留着待客的。

“山里没什么好东西,你凑合着吃点水果解解渴。” 池子川的声音爽朗依旧,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好客,“照野他…还没起,你等等啊。”

宋生晖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感激和羞涩的笑容:“谢谢池哥,已经很好了,麻烦你了。”

就在他抬头道谢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的宋照野。

宋生晖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点夸张的慌乱,声音也瞬间拔高,充满了刻意的惊喜和依赖:

“哥!”

池子川转过身,看到宋照野倚在门框边,脸色白得吓人,眼神如同凝结的寒冰,死死地盯着宋生晖。池子川脸上的笑容顿住了,眉头微蹙,快步走过来,关切地问:“照野?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头又疼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纯粹的担忧,大手自然地想去探宋照野的额头,却被宋照野微微偏头躲开了。

宋照野的目光依旧钉在宋生晖身上,声音干涩,带着极力压抑的冷硬:“他是怎么回事?”

池子川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宋生晖,解释道:“哦,你说生晖啊?今天一大早天刚亮,就听到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这小兄弟说是你弟弟,还一口说出了你的名字。我想着大老远找来,总不能让人在门口站着,就让他进来等你了。怎么了?”

池子川显然察觉到了宋照野情绪的不对劲,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困惑。

宋照野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没事。”

池子川看看宋照野,又看看站在原地、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宋生晖,似乎明白了兄弟俩之间气氛的微妙。

他挠了挠头,很识趣地说道:“那个…你们兄弟俩好好聊聊?我去后院喂喂猪和鸡。”

说完,他给了宋照野一个“有事叫我”的眼神,转身快步离开了这无声的战场。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清晨的寂静被放大了无数倍,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池子川喂食时吆喝鸡鸭的声音。

宋照野一步一步走过去,在宋生晖对面的小马扎上坐下。他没有看宋生晖,目光落在木桌上那把用来削水果、刀刃有些钝的旧水果刀上。

宋生晖也坐了下来,重新拿起桌上一个苹果,在手里慢慢地把玩着,圆润的苹果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间转动,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

他在等,等宋照野先开口。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宋照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寒意。

宋生晖把玩苹果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看向宋照野,脸上那副温顺无害的表情像面具一样缓缓褪去,露出一丝混杂着得意和某种扭曲快意的神情。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放下苹果,然后,从自己那件昂贵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张小小的、质地坚硬、边缘锋利的黑色金属卡片。

裴叙言的名片。

宋生晖用两根手指夹着名片,像是展示一件有趣的战利品,递到宋照野面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哥,你可真是不好找。为了躲我们,连这种穷乡僻壤都能待得住。”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蛊惑般的恶意,“不过……你还是太不小心了?”

宋照野的目光落在那张冰冷的黑色卡片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伸手去接,甚至没有仔细看上面的名字。他猜到了。从宋生晖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他就猜到了源头。

“你去找裴叙言了……” 宋照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是啊,” 宋生晖收回名片,在指尖灵活地翻转着,语气轻佻,“我的好哥哥,你怎么能相信裴叙言那种小人呢?他是什么货色,你难道不清楚?只要给点看得见的利益,他就能把你卖得干干净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身体微微前倾,凑近宋照野,眼神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芒,“你觉得,你的‘自由’,在他眼里值几个钱?”

宋照野终于抬眼,对上宋生晖那双看似清澈无辜、深处却翻涌着浑浊欲望的眼睛。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浅淡、近乎虚无的冷笑:“交易而已。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宋生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肩膀都抖动起来。

他猛地收敛笑容,声音变得尖锐而亢奋:“哥,你倒是走得潇洒!你知道你走的这几个月,宋临川那个疯子都快把A市的天捅破了吗?!他像条疯狗一样到处找你!掘地三尺!黑白两道能用的人脉全用上了!悬赏的金额高到能买下半条街!连和洛家那门板上钉钉的婚事都黄了!就因为你跑了!他找不到你,就把邪火全撒在洛家身上,洛家现在离破产清算就差一步了!哈哈哈!” 宋生晖的笑声带着一种病态的癫狂,“你说,他要是知道是裴叙言这个‘好兄弟’在背后帮你金蝉脱壳,他会不会……亲手宰了他?”

宋照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宋生晖描述的那个因他而天翻地覆的世界与他毫无关系。

只有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陷入了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那你回去告诉他吧。” 宋照野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宋生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盯着宋照野,眼神变得阴鸷起来,带着一丝被看穿意图的恼怒,但很快又化为一种更加粘稠的恶意:“我才不要呢。”

他撇了撇嘴,重新拿起那个苹果,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果皮,“我还没玩够呢。回去对着那个阴晴不定的疯子,还有那两个装模作样的老东西,多没意思。”

他意有所指地扫视了一圈这个简陋的院子,目光落在刚刚走回来的池子川身上,脸上瞬间又挂上了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变脸之快令人心惊。

“池哥!” 宋生晖热情地迎上去,声音甜得发腻,“忙完啦?辛苦你了!那个……池哥,跟你商量个事呗?” 他搓着手,露出一个带着点祈求的、可怜巴巴的表情,“我能……和哥哥一起待在这里吗?我也不想回去了……家里……”

池子川刚放下喂鸡鸭的桶,手上还沾着点饲料碎屑,被宋生晖这突如其来的请求弄得有些懵。

他下意识地看向宋照野,征询他的意见。

“不可以。” 宋照野斩钉截铁地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哪来的,回哪去。”

宋生晖脸上的委屈瞬间凝固,随即转为一种被拒绝的伤心和控诉,他转向宋照野,声音带着哭腔:“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那……那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一个人不敢……”

“我不会回去的。” 宋照野打断他,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宋生晖死死盯着宋照野,几秒钟后,他脸上的伤心和控诉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赤裸的、带着嘲弄和挑衅的冷漠。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切。”

最终,宋照野没有强行赶走宋生晖。

一方面,他知道宋生晖既然能找来这里,就绝不是轻易能被赶走的;另一方面,他也存了一丝顾虑——与其放这条毒蛇回去,在宋临川面前添油加醋、泄露更多关于嘉水和池子川的信息,不如把他暂时困在自己眼皮底下。

至少,在这里,他还能掌控一些局面。

池子川看兄弟俩气氛僵硬,打着圆场:“嗐,多大点事!不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嘛!想住就住下,正好给你哥做个伴儿!”

他心大,只当是兄弟间闹别扭,热情地张罗着给宋生晖收拾出一个堆放杂物的偏房。

宋生晖果然“安分”地住了下来,并且表现得异常“勤快”。

接下来的几天,他像是换了一个人,抢着帮池子川干活:喂鸡喂猪,打扫院子,甚至笨手笨脚地学着去菜地拔草。

他脸上总是挂着甜甜的笑容,一口一个“池哥”叫得亲热,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依赖,把山里汉子池子川哄得晕头转向,对这个“城里来的、懂事又勤快”的弟弟赞不绝口。

“照野,你看你弟多能干!一点不娇气!” 池子川一边劈柴,一边乐呵呵地对坐在屋檐下发呆的宋照野说。

宋照野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在院子里卖力扫地的宋生晖,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回以一个更加灿烂、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

宋生晖想演,就让他演。喜欢干活?那就多干点。他不在意。

然而,宋照野还是低估了宋生晖的下限。

平静的日子过了大约两个星期。

这天夜里,宋照野再次被噩梦惊醒。依旧是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的手,宋临川如同魔咒般的声音……他惊喘着坐起,冷汗淋漓。窗外月光惨白,万籁俱寂。

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宋生晖睡的那张小床——空无一人!

心脏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宋生晖去哪了?他半夜不睡觉想干什么?一种保护池子川的急切本能压倒了一切。宋照野立刻翻身下床,顾不上穿鞋,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朝池子川睡觉的隔壁房间走去。

池子川的房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黄的灯光。

宋照野屏住呼吸,刚想伸手敲门,里面传来的对话声却让他如遭雷击,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是宋生晖的声音。不再是平日里那种甜腻或委屈的腔调,而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深情?

“池哥……” 声音黏腻得如同蛛丝,“我…我挺喜欢你的。”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宋照野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宋生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又充满了病态的期待。

池子川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砸懵了。

过了好几秒,他才用一种极其困惑、甚至有些慌乱的声音回答:“生晖,你…你胡说什么呢?我只把你当弟弟看。”

“弟弟?” 宋生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拒绝的尖锐和一丝疯狂的执拗,“你拒绝我,是因为不喜欢我,还是因为……你不喜欢男的?” 他问得直白而露骨。

池子川沉默了。

“池哥,” 宋生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恍然大悟般的、恶毒的得意,“你…你是不是喜欢我哥?宋照野?”

池子川依旧沉默。但这沉默,在宋生晖听来,无异于默认。

“哈…哈哈哈……” 宋生晖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扭曲的笑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池哥,你被他骗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胡说什么?!” 池子川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怒意,似乎想要阻止宋生晖继续说下去。

“我没有胡说!” 宋生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毁灭性的快意,“宋照野他早就被男人玩烂了!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放着宋家少爷不当,要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躲着?!”

“砰!” 一声巨响!

宋照野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撞开了虚掩的房门!

房间里,灯光昏黄。池子川穿着背心短裤,站在床边,脸上写满了震惊、愤怒和一种被冒犯的难堪,古铜色的皮肤涨得通红。

而宋生晖,正以一种极其强势的姿态,将池子川逼得紧贴着土墙,一只手甚至按在池子川的胸膛上!

听到撞门声,两人同时猛地转头。

宋照野站在门口,他死死地盯着宋生晖,那眼神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宋生晖!” 宋照野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你他妈在干什么?!”

宋生晖看到宋照野,非但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像是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观众。

他松开按着池子川的手,转过身,脸上挂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胜利者的笑容,摊了摊手:“哥,你来得正好。我只是在帮池哥看清你罢了。省得你一直戴着这副清高的假面具,把他骗得团团转!” 他的目光转向池子川,充满了恶意的怜悯,“池哥,他在我们家……”

“跟我走!” 宋照野的声音冰冷刺骨,拉着池子川就要往外拖。

他不能让池子川再听下去,一个字都不能!那些肮脏的、扭曲的过往,那些他拼命想要埋葬在嘉水泥土之下的污秽,绝不能让它们玷污了池子川眼中这片纯净的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