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筑公寓”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混合着灰尘和未散尽泪水的颓败气息。窗帘依旧紧闭,只有缝隙里漏进几线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客厅的轮廓。堆积如山的搬家纸箱只被拆开了零星几个,里面的衣物、书籍散乱地堆在沙发和地板上,像一片狼藉的战后废墟。空气凝滞而沉重。
苏晚蜷缩在客厅唯一还算干净的角落——单人沙发的凹陷里,身上裹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毯子边缘沾着泪痕和灰尘。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地板上散落的几本时尚杂志封面,封面上光鲜亮丽的模特笑容灿烂,刺眼得如同嘲讽。手机屏幕暗着,像一块冰冷的墓碑。饥饿感早已被更深的麻木取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
“叮咚——叮咚——”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苏晚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空洞的眼中掠过一丝微弱的疑惑,随即被更深的疲惫覆盖。她不想动,也不想见任何人。但那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最终,她还是像提线木偶般,缓慢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门边。她没有看猫眼,只是麻木地拧开了门锁。
门外站着的,是林薇。
林薇显然精心打扮过。一身当季新款香奈儿粗花呢套装,勾勒出纤细的身材,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乱地挽在脑后,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某高端甜品店LOGO的精致纸袋。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充满担忧和同情的表情,看到门内苏晚的瞬间,立刻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拔高:
“我的天呐!晚晚!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快速扫过苏晚身上皱巴巴的家居服、凌乱枯槁的头发、惨白浮肿的脸,以及客厅里那一片狼藉的纸箱和散落的物品。眼底深处,一丝难以掩饰的、混合着兴奋和鄙夷的光芒飞快掠过。
“快让我进去!”林薇不由分说地挤进门,高跟鞋踩在散落在地板上的杂志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她顺手将甜品纸袋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茶几边缘,仿佛施舍。
“晚晚啊,我的好姐妹!”林薇一屁股坐在还算整洁的沙发扶手上,离苏晚很近,身上浓郁的香水味瞬间压过了室内的颓败气息。她拉起苏晚冰凉的手,声音充满了夸张的痛心疾首:“这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我看了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担心死你了!打你电话也不接!你真是要急死我啊!”
苏晚被她拉着手,身体僵硬,眼神依旧空洞,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林薇的“关心”,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你说你……唉!”林薇重重叹了口气,仿佛感同身受,“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那种场合……那种人……怎么能……唉!”她欲言又止,摇着头,目光却像钩子一样在苏晚脸上逡巡,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不过话说回来,顾砚深也太狠了吧?一点夫妻情分都不讲?又是发视频又是律师函又是冻结账户的!还把你东西都扔出来!这……这简直是要把你往死里逼啊!哪有这么绝情的男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似无意地将手伸进自己放在腿边的精致手包里,手指摸索着。当苏晚因为听到“顾砚深”这个名字而身体微微颤抖,空洞的眼中泛起痛苦的水光时,林薇的手在包里轻轻一动,手机的摄像头无声地对准了苏晚此刻狼狈憔悴的侧脸和身后凌乱的客厅背景。
“我……我不知道……”苏晚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终于开口,带着浓重的哭腔和茫然,“那天……我真的只是喝多了……陆子昂他……他一直说只是朋友聚会……我没想到……没想到砚深会……会那么生气……会这么对我……”她语无伦次,将所有的悔恨和委屈,倾泻在这个主动上门的“闺蜜”面前,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唉,男人啊!都是小心眼!占有欲强得要命!”林薇立刻附和,拍着苏晚的手背,一脸“我懂你”的愤慨,眼神却依旧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不过晚晚,你也太单纯了!陆子昂那种男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家道中落还装什么海归精英!现在好了,网上把他扒得底裤都不剩!负债累累!就是个想吃软饭的渣男!他肯定是故意接近你、哄骗你的!你可千万别再被他骗了!”
她一边“安慰”,一边巧妙地引导着话题:“对了,那晚……‘云顶’帝王厅……到底怎么回事啊?顾砚深冲进去的时候……场面是不是特别吓人?他真的……真的把那个姓陆的打了?还……还在他头上盖了章?”林薇的声音压低了点,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分享秘密的紧张感,眼神里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她放在包里的手,又调整了一下角度。
苏晚被她问及那晚最不堪回首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巨大的痛苦和羞耻瞬间席卷而来。她猛地抽回被林薇拉着的手,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别问了……求求你别问了……我不想再提了……”
“好好好!不提了不提了!”林薇见好就收,立刻换上安抚的语气,“看你这样,我心疼死了!都过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你得振作起来啊晚晚!不能就这么垮了!”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套装,“这地方……唉,你先住着。我回头再来看你,给你带点好吃的补补!记住,有什么委屈,随时跟姐们儿说!”
她又假惺惺地拥抱了一下苏晚僵硬的身体,然后拿起自己的手包和根本没动过的甜品袋,踩着高跟鞋,姿态优雅地离开了这间充满绝望气息的公寓。
门“咔哒”一声关上。
苏晚维持着捂脸的姿势,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耸动。林薇身上那股浓烈的香水味,还在鼻尖萦绕,混合着她那些“关心”的话语,像一层油腻的薄膜,糊在她的心上,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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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楼下,林薇快步走向自己那辆崭新的红色保时捷跑车。一坐进驾驶座,她脸上的同情和担忧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兴奋和优越感的鄙夷。
她迫不及待地从手包里掏出手机,解锁屏幕。相册里,赫然是几张刚刚偷拍的照片:苏晚穿着皱巴巴的家居服、头发凌乱、眼神空洞、脸色惨白地蜷缩在沙发里;散落满地的搬家纸箱和狼藉的物品;一张特写,是苏晚布满泪痕、浮肿不堪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凄惨落魄。
林薇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指尖飞快地点开一个名为“江州名媛姐妹花(塑料版)”的微信群。
手指翻飞,一行行文字带着浓浓的八卦气息发送出去:
“姐妹们!我刚从苏晚那个‘新家’出来!我的天!你们绝对想象不到她现在有多惨!”
“就那个婚前的小公寓,堆满了她从‘云栖苑’被扔出来的破烂!跟垃圾场一样!”
“人瘦脱相了!眼泡肿得像核桃!脸白得像鬼!披头散发!身上那件睡衣,啧啧,估计是地摊货吧?哪还有半点苏家二小姐的样子!”
“跟我哭诉顾砚深多狠多绝情,冻结她所有卡,工作也丢了!哭得那叫一个惨啊!眼睛都哭肿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放着顾砚深那样的金龟婿不要,非要去招惹陆子昂那个负债累累的软饭渣男!现在好了,豪门梦碎,成了全江州的笑柄!活该!”
“喏,偷拍了几张现场惨状【图片】【图片】【图片】。姐妹们看看,引以为戒啊!”
文字配上那几张极具冲击力的偷拍照,瞬间在群里引爆了“塑料姐妹”们的八卦热情!
“哇!真的假的?这也太惨了吧?!”
“天呐!那脸……跟鬼一样!顾砚深下手真狠!”
“活该!自作自受!让她作!”
“啧啧,从云端跌进泥里了!以后怕是在江州混不下去了吧?”
“林薇姐厉害!前线一手资料!”
“那公寓看着就憋屈!还没我家保姆房大呢!”
林薇看着群里刷屏的幸灾乐祸和惊叹,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得意地笑了笑,启动跑车,引擎发出嚣张的轰鸣,汇入车流,将苏晚的绝望彻底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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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色阴沉下来。
“雅筑公寓”的门再次被敲响。这次的敲门声很轻,带着小心翼翼。
苏晚依旧蜷在沙发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过了许久,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挣扎着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苏母林美娟。她穿着一件低调的深色羊绒大衣,戴着宽檐帽和墨镜,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显然是偷偷溜出来的。看到门内形容枯槁的女儿,她瞬间摘下墨镜,露出同样红肿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
“晚晚!我的女儿啊!”林美娟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一把将苏晚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心痛,“你怎么……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我的傻女儿啊……你怎么就……唉!!”
熟悉的、属于母亲的气息包裹过来。苏晚麻木冰冷的心,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猛地一颤。巨大的委屈和脆弱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强撑的麻木。她紧紧回抱住母亲,将脸埋在母亲带着昂贵香水味的肩头,压抑了许久的悲恸终于彻底爆发出来,嚎啕大哭,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妈……妈……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呜呜呜……他不要我了……他什么都不要了……他恨死我了……”苏晚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林美娟抱着女儿,心痛如绞,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傻孩子……傻孩子啊……妈知道……妈都知道……”她拍着女儿的背,声音哽咽,“可你……你怎么能那么糊涂啊!陆子昂那种人……他哪点比得上砚深?你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她扶着哭得几乎虚脱的苏晚坐到沙发上,看着满屋狼藉,心如刀割:“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顾砚深他……他是铁了心了……”
“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苏晚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眼神充满了绝望的茫然和无助。
林美娟擦着眼泪,眼神闪烁,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哀求:“晚晚……听妈一句劝。服个软吧!低个头!去求求砚深!男人……男人都是心软的动物……你姿态放低点,多哭一哭,求他原谅你这一次!说不定……说不定他念在你们三年的情分上……”
苏晚痛苦地摇头,眼泪汹涌:“没用的……妈……没用的……他根本不见我……他恨我……他让律师跟我说……法庭见……”
“那……那……”林美娟慌乱地思索着,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去找他妈妈!对!去找沈秀云!那个乡下女人心软!她以前不是很喜欢你吗?你带上点东西,去她住的那个别墅!跪下来求她!让她帮你在砚深面前说说话!母子连心,砚深总得听他妈妈的话吧?!”
去找顾砚深的母亲?那个朴实善良、曾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沈阿姨?
苏晚茫然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冀,但随即被更深的恐惧和羞耻淹没。她怎么有脸去?她怎么面对沈阿姨那双曾经充满慈爱的眼睛?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更加汹涌地流下来。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像一张冰冷的网,将她彻底笼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林美娟的提议是否真的有用。她只觉得前路一片漆黑,冰冷刺骨,看不到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