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七年，春。
雨水顺着青瓦檐角连成珠串，砸在青石板上绽开细碎的水花。巷口那株老槐树被洗得苍翠欲滴，而巷尾那盏褪色红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吱呀声混着雨声，竟衬得这方天地格外寂静。
云芷执着白棉布，慢慢擦拭着陶土酒坛。坛身映着窗外灰蒙的天光，也映见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那是种历经万载沧桑后，连波澜都懒得惊起的死寂。
果粮酒的甜香在潮湿空气里蜿蜒，缠绕着梁柱、桌椅，最后钻进每个角落。三两个熟客早已冒雨归家，此刻酒肆里只剩她，和坛中渐满的酒液。
门帘就在此时被猛地掀开。
湿冷的风卷着雨丝扑进来，撞得柜台后的酒幌轻轻晃动。云芷抬眼，看见一道瘦削身影踉跄着撞入这片暖光里。
「店家，讨碗水喝。」
声音清润，却浸透了疲惫，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云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少年浑身湿透，墨色头发黏在额角颊侧，雨水不断从他下颌滴落，洇湿了胸前粗布衣襟。他冷得唇色发白，微微打着颤，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将漫天雨雾里的光都敛了进去，此刻正盛满了惊惶与恳求，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纵是九天之上见惯琼姿玉貌的神女，此刻也得暗叹一句，这少年生得极好。骨相清俊，皮相秾丽，狼狈至此仍不折风采。
她没说话，转身从温着的泥炉上提下陶壶，倒了碗热水，推过柜台。
「坐吧。」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少年迭声道谢，双手捧过粗陶碗。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冰得惊人。他小口啜饮着热水，暖意似乎稍稍驱散了寒意，但他眼神仍控制不住地瞟向门外，耳廓微动，听着巷子里的动静，像只受惊后警惕万分的小兽。
云芷不再看他，继续低头擦她的酒坛。动作不疾不徐，每一寸都细致到位。凡间的污渍于她而言，一个净尘诀便可解决，但她偏喜欢这亲手擦拭的过程，仿佛能借此触碰这烟火人间的真实温度。
嘈杂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呼喝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雨巷的宁静。
少年脸色瞬间惨白，捧着碗的手指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下意识地看向云芷，眼中乞求更甚。
云芷抬眸，对上他惊恐的视线，几不可察地轻轻摇头。
帘子再次被粗暴地掀开，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几个腰佩刀剑、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堵在门口，煞气混着湿漉漉的水汽涌进来。
「老板娘！」为首那独眼大汉粗声粗气地开口，目光如刀子般在不算宽敞的酒肆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云芷身上，「可见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往这边跑？穿灰布衣裳，瘦高个儿！」
酒肆内光线略暗，云芷站在柜台后，面容半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手，白得晃眼，正稳当地扶着酒坛。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那独眼大汉。
独眼大汉对上那双眼，心里莫名一突。那眼睛太黑，太深，像是古井寒潭，瞧不见底，却又仿佛能一眼看透他所有的污糟心思，一种难以言喻的威慑感无声无息地压下来，让他竟有些喘不过气。
「不曾。」云芷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檐下滴落的冷雨。
大汉喉结滚动一下，竟不敢再与她对视，气势无端矮了三分，嘟囔了一句「晦气」，悻悻地带着人退了出去，脚步声渐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