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永夜守灯人

小镇奥伯海姆的钟楼敲响第十一下时,如同一个无形的巨大闸门轰然落下,切断了白日里最后一丝喧嚣。街道瞬间空无一人,脚步声的回响被绝对的寂静吞噬。窗户一扇接一扇地熄灭,灯火被掐灭的速度快得像是一场无声的瘟疫。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遮蔽了所有的窥探。不过短短五分钟,这座位于山谷腹地、被浓雾与古老树林环绕的小镇,便沉入了死一般的静谧。除了风掠过尖顶屋脊的呜咽,以及守夜人老卡鲁提着那盏昏黄油灯、刻意放轻却又清晰可闻的跛足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那盏灯的光晕,是这浓稠黑暗里唯一微弱起伏的活物。

这就是奥伯海姆的铁律:午夜之前,必须入睡。违逆者的名字,会无声无息地从邻里登记册上被划去,只留下一个令人噤若寒蝉的空洞,以及窗台上偶尔出现的一支洁白得刺目的羽毛——那是“睡魔”留下的唯一印记,昭示着失踪者最终的归处。无人敢质疑,无人敢谈论。顺从,是刻在每一个奥伯海姆人骨髓里的求生本能。

除了塞缪尔·霍桑。

此刻,他正笔直地坐在一片彻底的黑暗中,后背紧贴着冰冷的橡木椅背,像一座绷紧的雕像。他的窗帘同样拉得密不透风。整个小镇如同一个巨大的、陷入沉睡的呼吸体,而他,是这具身体里唯一不肯安分的异响细胞。死寂,如同沉重的裹尸布,一层层缠绕上来,扼住喉咙。汗水无声地渗出额角,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同样冰凉的手背上。一滴,两滴……在这绝对的安静里,细微的声响被无限放大,如同擂鼓。

他太熟悉这种压迫感了。失眠像一条冰冷的毒蛇,自他记事起便缠绕着他的夜晚。但奥伯海姆的夜,与别处的夜截然不同。这里的黑暗带着重量,带着一种有意识的、贪婪的凝视。仿佛只要你清醒着,就有一双无形的眼睛从黑暗深处睁开,锁定了你,耐心等待着它的猎物显出疲态。

塞缪尔屏住呼吸,浑身的肌肉绷紧到极限。寂静像水面,任何细微的涟漪都是致命的信号。他必须让自己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成为家具般的死物。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种酷刑。后背的衣物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冰凉的椅背上。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却又穿透力极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嗒…嗒…嗒…

声音来自门外。不是老卡鲁沉重拖沓的步子。这声音更轻,更飘忽,带着一种非人的、无法言喻的精确节奏。像是指甲,或者某种更坚硬、更冰冷的东西,轻轻点在古老的橡木门板上。

嗒…嗒…嗒…

声音并非连续,而是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停顿和间隔,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落在塞缪尔心跳的间隙,仿佛在丈量他生命的鼓点。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直冲天灵盖!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冻结了。睡魔!

它来了!就在门外!

塞缪尔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冲口而出的惊叫和奔逃的冲动。牙齿深陷进唇肉,血腥味瞬间弥漫口腔。他闭上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痛苦的巨响,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肩膀,让头无力地垂下,靠在椅背边缘,模仿着沉睡的姿态——这是他从小在无数次濒临暴露的边缘摸索出的唯一保命技能。装睡。即使身体僵硬如铁,即使恐惧的电流在每一根神经末梢尖叫,也要模仿出最深的沉睡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