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块浸了冰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坠在青莽山脉的西麓。风裹着碎雪粒子,顺着破庙门板的裂缝往里钻,卷得角落里那堆干草簌簌发抖,也卷得草堆旁两个瘦小的身影往一起缩了缩。

李通把妹妹李念的头按在自己怀里,粗糙的手掌裹着她冻得发紫的小脸蛋。他才十岁,身量却比同龄孩子矮了半截,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打了三层补丁,露在外面的手腕细得像根枯柴,只有那双手,指节因为常年攥紧拳头而泛着青,掌心还留着昨天替人搬砖时被碎石划开的口子,结了层黑痂。

“哥,冷。”李念的声音细若蚊蚋,小身子在他怀里抖得像片秋风里的落叶,“窝头……还有吗?”

李通低头,鼻尖蹭到妹妹枯黄的头发,那头发里还缠着几根草屑。他喉头动了动,把怀里最后一块带着冰碴的窝窝头掏出来——那是他今天在西街张屠户家门口蹲了两个时辰,才等到对方扔出来的,边角还沾着点肉末。他用牙啃掉最硬的外壳,把里面相对软和的部分掰成小块,一点点喂到妹妹嘴里。

“慢些吃,别噎着。”他的声音很沉,不像个十岁孩子该有的语调,倒像淬了冰的石头,“吃完了哥再去给你找。”

李念含着小块窝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点雪沫:“哥,你也吃。”

“我吃过了。”李通撒谎,其实他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半碗结冰的河水。但他不能说,上次他说饿,妹妹就把仅有的半块窝头全塞给了他,自己饿到晕过去,那滋味比刀子割心还疼。

破庙的墙壁上,还留着他用木炭画的歪歪扭扭的两个小人,旁边写着“爹”和“娘”。那是三个月前画的,那天爹娘躺在破庙里的草堆上,身子一天比一天凉,最后连呼吸都没了。娘走的时候,抓着他的手,说“照顾好念念”,声音轻得像羽毛;爹走的时候,盯着屋顶的破洞,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只重复着“要是有钱抓药就好了”。

李通那时候没哭,只是把妹妹护在怀里,看着爹娘的身子变凉、变硬。他用捡来的破席子裹住他们,在庙后挖了个坑埋了——坑挖得很浅,因为他的力气太小,挖不动冻硬的土地。埋完后,他对着土堆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出了血,也没掉一滴泪。

从那天起,他就成了妹妹的天。

“哥,你看。”李念突然指着庙门口,小手指向远处的天际。

李通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西边的天空里,有一道淡淡的金色灵光,像条游弋的鱼,在铅灰色的云层里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那灵光掠过的地方,连风雪都似乎小了些。

“是……仙人吗?”李念的眼睛里满是向往,“张婆婆说,仙人会飞,还能变出吃的,不会饿肚子,也不会冷。”

李通的心猛地一紧。他想起上个月,邻村有个孩子被仙人模样的人带走了,听说那孩子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气”。他低头看了看妹妹,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破庙、风雪、冻饿的肚子,还有妹妹冻得发紫的脸。

“可能是吧。”他低声说,把妹妹抱得更紧了些,“等哥以后有钱了,就带你去城里,找暖和的屋子住,买好多好多窝头,还有糖糕。”

“嗯!”李念重重地点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太饿了,也太累了,哪怕是在漏风的破庙里,靠着哥哥的体温,也能睡得安稳。

李通却不敢睡。他睁着眼睛,看着庙外漫天的风雪,耳朵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这破庙在城郊,常有乞丐、流浪汉来落脚,偶尔还有地痞流氓来抢东西。上次就有个瘸腿的乞丐,想抢他们的窝头,被他用捡来的断砖砸破了头,才把人赶跑。

他知道,自己必须变强,哪怕只是比现在多一分力气,多一分狠劲,才能护着妹妹活下去。

风越来越大,卷着一块破布撞在庙门上,发出“啪嗒”一声响。李通瞬间绷紧了身子,手悄悄摸向身边的断砖——那是他藏在草堆里的“武器”。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很沉,不像是乞丐的轻飘,倒像是带着什么重物。

李通把妹妹往草堆深处推了推,自己挡在前面,小小的身子绷得像张拉满的弓。他屏住呼吸,看着庙门口那道逐渐清晰的影子。

影子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庙门口。那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锦袍,料子是李通从未见过的顺滑,领口和袖口绣着银色的云纹,即使站在风雪里,也一尘不染。他的头发用一根玉簪束着,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扫过破庙的瞬间,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

李通的心跳得飞快,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很厉害,比上次那个瘸腿乞丐厉害一百倍、一千倍。他握紧了手里的断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却没有后退一步——妹妹还在他身后睡着,他不能退。

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扫过他身后的草堆,最后停在了墙壁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爹”“娘”上。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锐利。

“小孩,”那人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外面的风雪声,“你叫什么名字?”

李通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像只护崽的狼崽。

那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戒备,又问:“草堆后面,是你妹妹?”

李通的身体猛地一僵。

“别紧张。”那人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与他平视。他的身上没有散发出恶意,反而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像是某种草药的味道。“我叫清虚,是青云宗的弟子。我不是来抢东西的,我是来……找人的。”

青云宗?李通听过这个名字。张婆婆说过,青云宗是这方圆千里最大的修仙宗门,里面的人都是仙人,能飞天遁地,斩妖除魔。

他的心突然跳得更快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渴望。如果……如果能被仙人看上,是不是就能有钱给妹妹买吃的、买暖和的衣服?是不是就能让妹妹不用再跟着他受苦?

但他很快又压下了这念头。他看了看自己细瘦的胳膊,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修仙的天赋,仙人怎么会看上他?

“你妹妹,”清虚的目光转向草堆,“她叫什么名字?”

“李念。”李通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她……她还小,很乖,不会惹麻烦的。”

清虚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让那张清癯的脸显得温和了些:“我知道。我刚才在天上,看到她身上有灵光闪过——那是灵根的征兆。她有修仙的天赋。”

灵根?修仙的天赋?

李通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他猛地看向草堆里熟睡的妹妹,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念念有天赋?念念能当仙人?

“我想带她回青云宗,收她为徒。”清虚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李通的心湖里,“在那里,她能吃饱穿暖,能学习仙法,不用再在这里受苦。”

李通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看着妹妹熟睡的脸,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小脸蛋,看着她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破衣裳——只要点头,妹妹就能摆脱这地狱般的生活,就能成为仙人,就能……不用再跟着他这个没用的哥哥受苦。

可他舍不得。

从爹娘走后,妹妹就成了他唯一的牵挂。他们一起乞讨,一起挨饿,一起在破庙里取暖,一起在黑夜里互相安慰。如果妹妹走了,他就只剩一个人了。

而且……清虚只说带妹妹走,没说带他走。

他抬起头,看着清虚,眼神里带着一丝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倔强和卑微:“那我呢?我能跟她一起走吗?我可以干活,我会搬砖,会砍柴,会洗碗,我什么都能做,我不要工钱,只要能跟着妹妹,能看着她……”

清虚的眼神暗了暗,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看过你了。你没有灵根,无法修炼仙法。青云宗不收没有灵根的人,哪怕是弟子的家人,也只能住在山脚下的凡人村落里,不能进入宗门。”

没有灵根。

这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扎进了李通的心脏里。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自己没用,连跟着妹妹的资格都没有。

“我……”他还想再说什么,比如他可以保护妹妹,比如他可以为宗门做牛做马,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在仙人面前,这些话都太苍白了。仙人需要的是有天赋的弟子,不是一个没用的累赘。

清虚似乎看出了他的失落,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舍不得她。但这是她的机缘,也是她摆脱苦难的唯一机会。如果你真的为她好,就该让她走。”

李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能给妹妹找吃的,能保护她不被地痞欺负,却不能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而清虚能。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风雪似乎都停了。然后,他抬起头,眼神里的倔强和卑微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和决绝。

“我有两个条件。”他说。

清虚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说。”

“第一,你要保证,她在青云宗里,不会受欺负,不会饿肚子,不会冻着。”李通的声音很沉,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果她受了一点委屈,哪怕你是仙人,我也会去找你。”

清虚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好,我保证。青云宗弟子皆有戒律,不会欺负同门,更不会让她冻饿。”

“第二,”李通的目光落在妹妹熟睡的脸上,眼神变得无比柔和,“我要亲自送她到青云宗山脚下。我要看着她安全地进去,才能放心。”

清虚点了点头:“可以。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李通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重新抱住了妹妹。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里面有草屑的味道,有雪的味道,还有妹妹身上淡淡的、属于孩子的奶香味。

这是他最后一次这样抱着她了。

风雪还在继续,破庙里的干草簌簌作响,墙壁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爹”“娘”,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在无声地看着他。

李通闭上眼睛,一滴泪终于从眼角滑落,砸在妹妹的头发上,很快就冻成了冰。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爹娘,我把念念送走了,送她去了能让她吃饱穿暖的地方。你们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我会变强,强到能保护她,强到能让她在仙人堆里,也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

如果青云宗不收我,那我就自己走一条路。哪怕这条路是用血铺的,是用骨头堆的,我也会走下去。

因为,我是李通,是李念的哥哥。

这一夜,李通没睡。他就那样抱着妹妹,睁着眼睛,看着庙外的风雪,看着天际偶尔闪过的灵光,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太阳从青莽山脉的顶端爬出来,金色的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李念醒了,看到身边的清虚,有些害怕地往哥哥身后躲。

李通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念念,这位是清虚先生,他要带我们去一个好地方,那里有好多好吃的,还有暖和的衣服,好不好?”

李念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清虚,又看了看哥哥:“哥也去吗?”

李通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蹲下身,看着妹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哥送你到门口,然后哥要去别的地方干活,等哥赚了钱,就去看你。你在那里要听话,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哥来接你,好不好?”

李念的眼睛红了,小嘴瘪了瘪,却没哭:“哥,你要早点来。”

“嗯,哥一定早点来。”李通用力点头,把她抱起来,递给清虚,“麻烦你了。”

清虚接过李念,又递给李通一个布包:“这里面有一些干粮和碎银子,你路上用。”

李通没接:“我不需要。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清虚没再坚持,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抱着李念,踏空而起。他的脚下泛起淡淡的金光,像踩着一片云,缓缓升向天空。

李通站在雪地里,仰着头,看着妹妹被清虚抱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李念从清虚的怀里探出头,挥着小手,大声喊着:“哥!哥!你要早点来啊!”

李通也挥着手,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看着那道金色的身影,直到它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青云宗的方向。

雪地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站了很久,直到太阳升到头顶,把雪晒得开始融化,湿了他的鞋子。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与青云宗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他的脚步很沉,却很稳。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只知道,他要活下去,要变强,要走到足够高的地方,高到能再次见到妹妹,高到能保护她,再也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破庙的风雪,青云宗的灵光,妹妹的哭声,爹娘的遗言……这些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