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冰冷。无边无际的、沉滞的冰冷。

感官如同沉在深海的淤泥里,意识模糊地挣扎着,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更沉重的黑暗拖拽回去。耳边是遥远而单调的“嘀嘀”声,规律得令人窒息,像某种倒计时的丧钟。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浓烈刺鼻的气味,混合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属于血的、死亡的气息。

眼皮重逾千斤。苏婉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才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惨白。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惨白的墙壁。模糊的人影在晃动,穿着同样惨白的衣服。声音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体温35.8,血压80/50,还在危险区”

“急性失血,失温严重,宫内”

“通知家属了吗?那个送她来的女孩”

“联系不上!那个号码一直关机!她男朋友”

男朋友?

这三个字,像一根淬毒的针,猛地刺入苏婉混沌的意识深处!

刹那间,所有的画面狂暴的风雪、星娱大厦璀璨冰冷的光芒、陈薇踮起的脚尖、林屿闭着眼微微侧头的默许、那条被高跟鞋狠狠踩进污泥里的灰色围巾、喷溅在手背上滚烫猩红的血、小腹深处那撕裂般的剧痛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带着令人窒息的清晰和冰冷,瞬间在她脑海中炸开!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最脆弱的地方!

“呃”一声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身体本能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了连接在身上的各种冰冷管线。

“婉婉?婉婉你醒了?!”一个带着哭腔、无比熟悉又无比焦灼的声音猛地在她耳边响起。

苏婉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终于看清了床边那张布满泪痕的脸是小雨。她的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嘴唇冻得发紫,身上还穿着沾着雪水泥渍的外套,显然是刚从外面冲进来不久。

“婉婉!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这么傻啊!”小雨死死抓住苏晚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她的手冰冷,还在微微发抖,“我去你那儿,房东说你冒雪冲出去了!我打不通你电话,急疯了!想到你可能去找他我跑到星娱,就看到你倒在门口全是血”她的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苏婉冰冷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温热。

苏婉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她只是看着小雨,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所有的情绪似乎都随着那口喷出的血,彻底流干了。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被彻底焚毁后的灰烬。

“别怕,婉婉,别怕在医院了,医生在救你”小雨语无伦次地安慰着,用袖子胡乱擦着自己的眼泪,又小心翼翼地去擦苏婉脸颊上不知何时滑落的、同样冰冷的泪痕,“没事的,会好的都会好的”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报告单。她看了一眼病床上苍白如纸、眼神空洞的苏婉,眉头紧锁,对着小雨招了招手,示意她到外面说话。

小雨犹豫地看了一眼苏婉,苏婉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没有任何反应。小雨咬咬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跟着医生走了出去。

病房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隐约的交谈声。世界再次陷入一种死寂的、消毒水浸泡的冰冷中。

苏婉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着,落在了自己那只扎着输液针、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上。手背上,还残留着几点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那是她自己的血。是心口被彻底撕裂时喷涌而出的证明。

小腹深处,那剧烈的绞痛已经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深沉的钝痛,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生生挖走,留下一个冰冷的、巨大的空洞。迟了两周的生理期,终于以一种最惨烈、最残酷的方式降临了,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也带走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她甚至不敢去深想的可能。

身体是冷的。

心是空的。

连那点仅存的、属于未来的、微弱的牵连,也彻底断绝了。

原来,这就是结局。

被踩在脚下,碾入泥泞,最后连一点念想也不配留下。

一股冰冷的、决绝的力量,如同北极的寒流,瞬间席卷了她残破的身体和灵魂。所有的痛楚、麻木、空洞,都在这一刻被冻结、压缩、淬炼成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恐惧的清醒。

她猛地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狠厉!针头带出一串细小的血珠,溅在惨白的床单上,像几粒暗红的朱砂。

巨大的虚弱感瞬间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剧痛维持着清醒,挣扎着坐起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病号服下的身体,激起一阵剧烈的颤抖,却无法阻止她的动作。

“婉婉!你干什么!”小雨推门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来。

苏婉没有看她。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定在床头柜上她的包。那个同样沾着风雪泥泞的包。

“帮我拿包。”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冰冷。

小雨被她眼神里的东西吓住了,那是一种彻底死寂后的疯狂。她不敢违抗,颤抖着手把包递过去。

苏婉一把夺过包,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踉跄。她拉开拉链,在里面疯狂地翻找着。钥匙、零钱、纸巾被粗暴地拨开。终于,她的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体她的手机。还有旁边一个薄薄的、塑料质地的硬卡片。

她先拿出手机。屏幕冰冷。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没有任何新信息。只有屏幕保护程序上,时间在无声地跳动。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冰冷的弧度。然后,她极其冷静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删除了通讯录里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拉黑了那个曾经被她设置为星标置顶的号码。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在删除一个毫无关联的垃圾文件。

做完这一切,她把手机扔回包里,仿佛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

接着,她拿出了那个硬卡片。

那是一张电影票根。

纸张早已泛黄、卷边,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几乎难以辨认。只有那场电影的名字,和那个特殊的日期,如同用刀子刻在她记忆深处,永不磨灭。

《爱在黎明破晓前》。

2009年10月23日。

19:30。7排5座。7排6座。

那是他们的初遇。

不是樱花树下的誓言,不是天台上的星轨,不是音乐节的焰火。

是更早之前,在那个弥漫着爆米花甜腻气息的昏暗电影院里,她不小心把可乐洒在了旁边那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眉目清朗的少年身上。他惊慌失措地道歉,笨拙地掏出纸巾帮她擦拭,耳根通红。散场后,他们在影院门口昏黄的路灯下交换了名字和号码。他说他叫林屿,岛屿的屿。她说她叫苏婉,温婉的婉。微凉的夜风吹过,带着初秋特有的清爽气息,少年少女青涩的笑容在路灯下闪闪发光。那一刻,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

这张被遗忘在钱包夹层最深处、几乎要被时间吞噬的票根,是他们故事真正的起点。没有后来的荣耀与背叛,只有纯粹的、带着爆米花香气的、怦然心动的开始。

苏婉捏着这张脆弱的、褪色的票根,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眼神里,终于第一次,翻涌起一丝剧烈的、如同海啸般的痛楚!那痛楚如此尖锐,几乎要将她再次撕裂!但仅仅是一瞬,那痛楚就被更强大的、冻结一切的冰冷强行压了下去,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原。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床头柜。那里放着护士留下的便签纸和一支圆珠笔。

她拿起笔。

冰冷的塑料笔杆硌着她冻僵的手指。

笔尖落在惨白的便签纸上。

没有称呼。

没有落款。

只有一行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从她冰冷的指尖流淌出来:

“林屿,你弄丢了我。不必找,废墟里没有生还者。”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锥,钉死在过往七年的尸骸上。

她将那张薄薄的、脆弱的、承载着最初心跳的褪色票根,轻轻夹进了对折的便签纸里。那泛黄的纸张,像一个被时间风干的、小小的棺椁,埋葬了所有关于“林屿”和“苏婉”的起点。

然后,她将这张夹着“心脏”的“判决书”,塞进了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信封正面,她用那支冰冷的圆珠笔,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个曾经让她心跳加速、如今却只余冰冷的名字:林屿。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重重地靠回冰冷的床头,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冰,冰冷、坚硬、再无波澜。

“婉婉”小雨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早已泣不成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你,你要做什么?你别吓我”

苏婉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越过哭泣的小雨,投向窗外。

暴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惨淡的、毫无温度的冬日阳光,吝啬地洒在窗外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上。积雪覆盖了一切肮脏和丑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纯净得令人心头发冷。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那个脏兮兮的背包,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包里夹层机票,帮我改签最早的去法兰克福”

小雨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法兰克福?!德国?!现在?!你刚”

“现在。”苏婉打断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冷酷,“立刻。马上。”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床头柜上那个写着“林屿”名字的白色信封上。那信封在惨白的病房灯光下,像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墓碑。

“这个”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指向信封,眼神里是彻底的、令人心寒的漠然,“找个人送去他公寓塞门缝里就好。”

小雨顺着她的手指看向那个信封,又看向苏婉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死寂冰冷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明白了。这不是商量,不是请求。这是最后的告别仪式,一场由苏婉亲手执行、冷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葬礼。

“好好”巨大的悲伤和恐惧让小雨只能机械地点头,她颤抖着手拿起那个冰冷的信封,又慌乱地去翻苏婉的背包夹层,果然摸到了一张早已打印好的、飞往德国法兰克福的电子机票预订单。日期赫然就在几天后。原来,她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退路,或者说,坟墓。

看着那张机票,小雨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看着病床上如同破碎人偶般的挚友,终于彻底明白,那个曾经会为林屿一个笑容而脸红的苏婉,那个会在樱花树下信誓旦旦说着“永远”的苏晚,那个会通宵织就一条围巾的苏婉是真的死了。死在了星耀大厦门口那场毁灭性的暴风雪里,死在了那条被高跟鞋踩入污泥的灰色围巾上,死在了林屿闭眼默许的拥抱里。

她紧紧攥着那张冰冷的机票和那个更冰冷的信封,泣不成声:“我帮你婉婉我都帮你,我们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苏婉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深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只有那只放在被子外、拔掉了针头的手,苍白、冰冷、一动不动。手背上,那几点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如同永不褪色的、无声的墓志铭。

惨淡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冰冷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狭长的、苍白的光斑。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无声地弥漫。

深夜。林屿公寓的门外。

一个戴着鸭舌帽、看不清面容的年轻人,脚步匆匆地穿过空旷冰冷的走廊。他在那扇熟悉的、曾经无数次迎接过苏婉的深棕色防盗门前停下,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然后,迅速地将一个薄薄的白色信封,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信封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的门内。

像一片落入深潭的、冰冷的雪花,瞬间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年轻人压了压帽檐,如同幽灵般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公寓内,一片死寂的黑暗。

只有玄关处,那薄薄的白色信封,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信封上,“林屿”两个字,在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的微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刺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