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想活命,就跟我走。”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淬火的钢铁砸在水泥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巷子里弥漫的碘酒刺鼻气味、地上混混痛苦的呻吟、远处街头模糊的喧嚣,在这一刻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苏婉晴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旧军便装、帽檐低压的男人,他刚才如同鬼魅般出现,又如同雷霆般瞬间解决两个凶徒,此刻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评估。

危险!极致的危险!这是苏婉晴最本能的判断。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远比陈昌泰和那些混混加起来更令人心悸。那是一种经历过血与火淬炼、视规则如无物的绝对力量感。跟他走?无异于从狼窝跳进虎穴!

但……不跟他走呢?

巷子口,招待所的值班服务员和几个被惊动的路人探头探脑,脸上带着惊疑和畏惧,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地上的混混还在呻吟,那个板寸男似乎有醒转的迹象。苏婉晴毫不怀疑,一旦这个男人离开,或者自己拒绝,等待她的将是比刚才更可怕的报复!陈昌泰的人就在附近,他们不会放过她!

“想活命”三个字,像冰冷的针,扎破了苏婉晴因愤怒和恐惧而鼓胀的勇气泡沫。她只是一个想好好做生意的个体户,却被卷入了无法理解的巨大漩涡。阿强躺在医院的样子,那封铅字拼成的死亡威胁,混混狞笑的嘴脸……一幕幕在她脑中飞速闪过。她不想死!她还有太多事没做!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疑虑和恐惧。她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了一瞬。她抬起头,迎上男人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好。”

男人似乎对她的干脆有些微的意外,帽檐阴影下的眼神波动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微微侧身,示意方向,然后率先迈开步子。他的步伐沉稳有力,落地无声,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苏婉晴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脚踝传来的阵阵刺痛(刚才被绊倒扭伤了)和右手伤口的灼热感,踉跄着跟上。她不敢离他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保持着一种微妙而紧张的距离。经过那两个倒地的混混身边时,长发男怨毒地盯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男人一个冰冷的眼风扫过,瞬间噤若寒蝉,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走出巷口,路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男人冷硬的下颌线条。他没有走向招待所,也没有走向大路,而是拐进了一条更僻静、灯光更昏暗的小街。苏婉晴的心又提了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脚步未停,头也没回,只是淡淡地丢过来一句:“甩尾巴。”

苏婉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招待所门口探头探脑的人影已经缩了回去,昏暗的街角似乎也没什么异常。但她立刻明白了男人的意思——陈昌泰的人很可能还在附近监视!他是在带她摆脱跟踪!

果然,男人接下来的行动印证了她的猜测。他没有沿着一条路直走,而是在迷宫般的狭窄街巷中快速穿行,时而左拐,时而右转,时而突然加速穿过一个黑暗的弄堂口,时而停下来,如同融入墙壁阴影的雕塑般静静等待几秒。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对这片区域的复杂地形熟悉得如同掌上观纹。苏婉晴跟得气喘吁吁,脚踝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但她咬紧牙关,不敢落下半步。每一次男人停下,她都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昏暗曲折的小巷,男人终于在一栋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破败的三层旧居民楼前停下。楼体灰扑扑的,墙皮剥落,窗户大多黑着,只有零星几盏灯光透出。他走到最靠边的单元门,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楼侧一个极其隐蔽、堆满杂物的角落。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刷着绿漆的小铁门,锈迹斑斑。

男人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黄铜色的老式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淡淡机油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进来。”男人侧身让开。

苏婉晴看着门内黑洞洞的空间,脚步迟疑了一下。这地方……太像电影里那些杀人灭口的黑窝点了!但身后是虎视眈眈的追兵,眼前是这个神秘莫测却又救了她一次的男人……她没有选择。

她一咬牙,低头钻了进去。男人紧随其后,反手关上了铁门,落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门内是一条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的水泥楼梯,盘旋向上。没有灯,只有高处某个地方透下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楼梯扶手的轮廓。空气更加沉闷,灰尘味更重。

“跟着我,别碰任何东西。”男人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他打开了一个老式的手电筒,昏黄的光柱照亮了脚下布满灰尘的水泥台阶。

苏婉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每一步都踏在光柱的边缘。楼梯很陡,她的右脚踝每踩一步都钻心地疼,只能咬着牙,扶着冰冷的墙壁借力。手电光偶尔扫过墙壁,能看到斑驳的水渍和一些意义不明的划痕。这地方,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回荡。

不知爬了几层,男人在一个同样不起眼的房门前停下。他再次拿出钥匙,打开了门。一股更浓烈的、冰冷的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味道,伴随着干燥的灰尘气息,涌了出来。

男人率先走了进去,打开了灯。

灯光是惨白色的白炽灯,光线有些刺眼。苏婉晴眯了眯眼,才看清屋内的景象。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最多二十平米。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张行军床,铺着洗得发白的军用床单,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如同豆腐块。一张旧木桌,上面放着一台苏婉晴从未见过的、有着复杂旋钮和表盘、连着许多电线的黑色机器(无线电设备),旁边散落着几本卷了边的《无线电》杂志和一些拆开的电子元件。桌子一角,放着一个军绿色的搪瓷缸,上面印着褪色的红字“为人民服务”。靠墙立着一个铁皮文件柜,柜门紧闭。墙角堆着几个同样不起眼的绿色木箱。

整个房间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与楼道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但这种整洁,带着一种刻板、冰冷、毫无人气的秩序感,像军营的宿舍,更像一个……临时的作战指挥所或观察哨?空气中弥漫的机油味和金属冷气,让苏婉晴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冰冷的机器内部。

男人摘下帽子,随手挂在门后的钉子上。苏婉晴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寸头,发茬很短,根根直立。面部轮廓如同刀削斧劈,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习惯性地抿着。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平静,如同万年不化的寒潭,看过来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仿佛能穿透人心。他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但眉宇间那股冷冽沉凝的气质,让他显得远超年龄的成熟和……难以接近。他身上的旧军便装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挺括。

“坐。”他指了指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木椅子,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苏婉晴依言坐下,身体依旧紧绷,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最后落回男人身上。她有很多问题,但在这个男人强大的气场和这间冰冷诡异的屋子里,她不敢轻易开口。

男人没有理会她的打量,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军绿色的铁皮暖水瓶。他拔掉木塞,倒了半缸热水,然后走到苏婉晴面前,递给她。

“喝。”依旧是命令式的单字。

苏婉晴愣了一下,看着那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又看看男人毫无表情的脸,迟疑地接了过来。温热的触感透过搪瓷传到掌心,驱散了一丝她指尖的冰凉。她小口啜饮着热水,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得到了一丝滋润,紧绷的神经似乎也稍微松弛了一点点。这杯水,在这种环境下,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关怀。

男人自己则直接拿起暖水瓶,对着瓶口灌了几口冷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粗犷。

放下暖水瓶,他拉过桌边一个充当凳子的木箱,在苏婉晴对面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他坐姿极其端正,腰背挺直如松,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直视着苏婉晴。

“苏婉晴。”他开口,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语气是陈述,而非询问,“特区个体户,‘晴方好’贸易公司负责人。精通英语、粤语。父母双亡,无直系亲属。公司注册地址罗湖桥东,仓库昨夜遭不明身份人员打砸,员工重伤。昌泰贸易陈昌泰寄存在你处的三个木箱被抢走。今天下午收到匿名死亡威胁信,傍晚遭遇跟踪和袭击。”

他的声音平稳,语速不快,却清晰地复述出苏婉晴一天多来遭遇的所有关键事件,甚至包括她的个人信息!精准得如同在念一份调查报告!

苏婉晴浑身汗毛倒竖,握着搪瓷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感觉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毫无秘密可言!一股巨大的不安和恐惧再次攫住了她:“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男人对她的反应视若无睹,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继续用他那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的处境。”他微微向前倾身,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小小的空间,“陈昌泰寄存在你那里的,不是什么‘电子元器件样品’。”

他顿了顿,那双冰冷的眼睛紧紧锁住苏婉晴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落:

“那三个箱子里,藏着一份微型胶卷。内容,涉及一项对我国国防安全构成重大威胁的敏感军民两用技术参数。”

轰!

仿佛一个无声的惊雷在苏婉晴脑海里炸开!她手中的搪瓷缸差点脱手掉落!

国防安全?敏感技术参数?微型胶卷?!

她只是一个做小生意的个体户!她以为最多是走私!怎么会……怎么会牵扯到“国防安全”这种遥不可及、却又重如泰山的概念?!

“不…不可能……”苏婉晴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陈昌泰他…他只是个商人……他跟我说是样品……”

“陈昌泰是披着港商外衣的走私集团头目,”男人毫不留情地打断她,语气冰冷如刀,“他与境外势力勾结,长期从事技术情报走私和贩卖。那份微型胶卷,就是他们此次行动的核心目标。而你,”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苏婉晴心底,“因为接收并短暂保管了这份胶卷,成为了关键证人,也成了他们必须清除的障碍。你看到的打砸,是警告和泄愤;你收到的威胁信和遭遇的袭击,是最后的通牒。他们不会放过你。下一次,不会再是警告,而是直接灭口。”

灭口!

这两个字像冰锥,狠狠刺入苏婉晴的心脏,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她之前虽然恐惧,但还存着一丝侥幸,以为对方只是要钱或者报复。可现在,这个男人告诉她,她卷入的是间谍活动!是叛国!是足以让她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滔天大罪!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咯咯作响。阿强浑身是血的样子,混混狰狞的嘴脸,铅字拼成的“棺材”……所有恐怖的画面在这一刻都有了最合理的、也最可怕的解释!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委屈、愤怒、恐惧、巨大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逼疯。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崩溃的样子,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直到苏婉晴的抽泣声渐渐低下去,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决定命运般的冷酷:

“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

苏婉晴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带着一丝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希冀,死死地盯着他。

男人迎着她的目光,薄唇微启,清晰而冰冷地吐出那个石破天惊的提议:

“跟我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