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听闻太子与御史中丞要仿照户部的例子,彻查朝廷六部百司,不仅是百官慌乱,皇帝也无法接受。虽然李翊下定决心,想让太子放手去做,但继续下去,实在是不现实。

长宁殿中,皇帝召见太子:“太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一见到李钧,还没等他行礼,李翊就忍不住问出了口。

李钧恭恭敬敬地大礼完毕,从地上起来了以后,才笑着对皇帝说:“陛下不要急,臣和陈公都不傻,不会把百官都下狱的。”

“可是,如今户部让你们闹成了这个模样,若再查下去,谁能幸免?”皇帝还是疑虑重重。

“陈公已经和刑部尚书戚文鼎说过了,接下来就查刑部,让有问题的人自己坦白,给一个自新的机会。陛下知道,这些年陈公积累了不少证据,加上这几个月我们在户部得到的消息,盐税的内情,已经查得八九不离十了。谁有问题,谁是清白的,都瞒不过陈公。若是刑部那些人都能自首,那么整个刑部自然也不用如户部一般严查了。”太子说。

“依照你们如今掌握的情况而言,到底有多少人和盐税贪腐有关?”皇帝想事先有个心理准备。

“朝廷上下,七品以上的官员中,不下百人。”李钧回答得很快,显然,他已经做过了仔细地排查梳理。

“什么?百人?”

“这些人并不都是京官,地方上还有数十人。”李钧解释说。

“那也太多了。朝廷经不起这么大的变故。那么多人的位子空出来,这些事要谁来做?”皇帝摇了摇头说。

“陛下的意思是……不查了?”李钧试探着问。

“查自然是要查。但是只问豺狼,莫问狐狸。将真正巨贪之人绳之以法,其他人,能放过就放过吧。”皇帝说。

“臣明白。只是……有些小贪,若不加惩处,可能也会变成巨贪。而且户部的事,处理得那么严,其他人若轻纵了,臣怕人心不平。”太子有些担忧。

“可将那些证据全部封存,哪怕有人心有不满,也只能作罢了。”皇帝觉得朝廷的稳定是第一位的,略有贪污,他也并非不能接受,水至清则无鱼么。

“这……”

“太子?”

“是,臣遵旨。”李钧想了想,没必要在这个上面和皇帝硬顶。反正拿捏标准的还是自己,谁是小贪,谁是巨贪,在所有证据不大白于天下的前提下,还不是由自己和陈善耕说了算了?虽然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李钧将皇帝的旨意告诉陈善耕以后,陈善耕皱了眉,他说:“陛下此举,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无法肃清多年积弊。本来,只查盐税已经是退让,现在一退再退,那些贪官墨吏以后行事,可还会有一丝顾忌?”

“伯忠公,陛下的性子你清楚,若孤公然抗旨……”李钧苦笑了一下,随即又说:“不过,何人算是巨贪,还是要卿把关。这几日,我们可以好好整理一下,将名单先列出来。”

陈善耕看了太子一眼,说:“殿下,这件事要慎之又慎。刚才殿下还说,陛下的性子臣清楚,殿下难道就不清楚么?”

李钧一下子回过神来,悚然而惊。他一直以为陈善耕是个直臣,想不到他的心思如此细密,自己不过随意的一句话,陈善耕就能轻易从中揣摩出深意,其察言观色的能力远胜于己啊,这真的有些看不出来。不过说实话,李钧本人在朝堂上也没有什么亲信,他要党同伐异,也找不到对象啊,陈善耕如此敏锐,是有些多虑了。

因为皇帝的干涉,清查工作暂时停了下来,但是李钧和陈善耕却没有闲着,他们一边在京城清查证据,一边任命了陆士珩为巡盐御史,总管地方盐务,将原来散在在两淮盐运司,各按察使衙门,各州刺史,各游击参军手里的关于盐务监察权都收了回来。巡盐御史虽然品级不高,但是位卑权重,特别是如今这种严查盐税的情形下,更是炙手可热。陆士珩是陈善耕的学生,是他在秦州当刺史的时候亲自取中的。后来陆士珩进了御史台,他们之间也多有联络,陈善耕这次可以说是内举不避亲了。要不是他一贯有忠直之名,都让人为他捏把汗,结党营私的罪名一向是最容易扣在做事的人头上的。

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浮现,李钧发现,兵部尚书周同安似乎在盐务问题里牵扯不浅。从陆士珩上报的剳子上来看,江南东道食盐走私异常猖獗,其中很大原因就是当地驻军帮助食盐走私,甚至自己直接参与。目前已有扬州参军的口供直指兵部上层参与分赃,其他人虽然语焉不详,但是看得出来,他们的后面还有人。

当发现这个问题以后,李钧第一时间找陈善耕和戚文鼎商议,兵部尚书是皇帝的心腹,又与敏感的军权有关,是否下手,太子有些犹豫不决。

戚文鼎听说周同安参与食盐走私,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说:“周同安出身寒素,在他考上武举之前,全靠叔父支持,几无立锥之地。而如今,他在京城买了大宅子,在老家也置房置地,又娶了四房小妾,生下子女十数人。若说是全凭自己的俸禄,那是谁都不能信的。”

“他如此明目张胆地贪腐,就不怕陛下发现?”李钧不解。

“殿下,周同安就是陛下的……”戚文鼎想说“一条狗”,又觉得不雅,生生止住,“陛下岂能不知?只是,他对陛下一直忠心耿耿,办事又利落,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陈善耕突然插话:“恐怕他还有自污之意,想当年王翦出征,故意要大量赏金,求田问舍,就是为了让祖龙放心。”

“周同安又不直接统兵,有这个必要?”戚文鼎随口问了一句。

“他入主兵部是最近三年的事,之前他可是一直统领着北军,京卫十二营,一半在他手里。”陈善耕消息灵通,虽然三年前他并不在京都,但是对重要人事的变化了如指掌。

“这……动他会不会让陛下……”戚文鼎有些犹豫。

“可是此人如此肆无忌惮,居然指示属下参与食盐走私,可以说是监守自盗。若这样的人不除,孤实在不知要如何澄清吏治。”李钧非常愤慨。

“如今证据还不足,若上报给陛下,恐怕非但不能将他周某人定罪,反而会打草惊蛇。”陈善耕说。

“陈公说得有理。我们先暗地里收集证据,有了铁证以后,再上报陛下。”李钧下了决心。

事先沟通以后,陈善耕、戚文鼎和李钧通力合作,开始收集关于周同安贪腐的证据。最后还是戚文鼎老于刑狱,在户部一个文书的口供里发现了问题,那名文书提到他的顶头上司谢以安与兵部尚书走得很近,故而兵部和户部相关事务的交接经常通过谢以安完成。这个谢以安,是户部主管盐税的主事,照常理来说,一个主管盐税的主事,和兵部尚书在公务上并没有什么交集,但是他们两个却交往甚多。排查了二人的履历以后,发现他们早年都在池州刺史下面当过属僚,只不过后来周同安调入京卫以后攀住了陛下,一飞冲天,而谢以安则一直沉沦下僚。直到两年前,不知走了谁的关系,被调到京都,当了户部主事。

谢以安因为是主管盐税的,这次大清查当中自然是罪责难逃,现在已经下狱,戚文鼎连夜提审。起先他还不肯承认自己曾经贿赂过周同安,但是刑部有的是会问话的人,连吓带骗,几次提审之后,虽然并未用刑,也折磨得谢以安够呛,最后不得不把实情全部供述出来。

谢以安将江南东道那些走私大户的名字都报了出来,并且承认,他们就是通过自己在扬州的小舅子沟通自己,再由他上报给周同安,然后再由周同安下令江南东道各游击参军,为走私保驾护航,甚至直接代运私盐。

得到这个消息以后,陈善耕立刻通知陆士珩,抓了那些走私贩子和谢以安的小舅子,令其迅速提审,务求口供。半个月以后,江南东道整个私盐走私网络被连根拔起。

长宁殿中,周同安跪在皇帝面前,他几乎是声泪俱下:“陛下救臣。太子殿下因为开中法一事,对臣有些陈见,认为是臣故意陷害殿下。其实臣如何敢这样做?当时只是一时思虑不详。如今戚文鼎迎合东宫之意,竟然陷臣入罪。臣冤枉,陛下明鉴。”

皇帝此时并未收到太子的上书,但是一看周同安如此作态,把事情猜得七七八八。他早就知道周同安不会干净,但是会牵扯到哪一步,他也不知道。如今周同安不惜说刑部尚书构陷于他,还意指太子,如此毫不顾忌地树敌,应该事情不小。皇帝不发一言,等着周同安自己把话说下去。

周同安见皇帝不说话,心中越发没底,他膝行数步,说:“陛下,臣与谢以安的确有旧,但是绝对没有通过他行不法之事。谢以安第一次接受审讯之时也从未提起过臣。在戚文鼎逼迫引诱之下,他才攀扯臣的。”

“卿真的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问题?”皇帝的声音很平淡,但是却透着森冷。

周同安冷汗直下,嗫喏着说:“臣……臣是收过谢以安一点钱财,不过,是他说感谢臣在京城为他谋了职位,与私盐无关。”

“卿在王氏之乱中拿性命保朕,这份情谊,朕是不会忘记的。贪污钱财之事,并不算罪不可赦。若与朕实话实说,朕可保你无事,但是若有欺瞒……”皇帝把话说明了。

周同安心思飞转,他知道皇帝自视甚高,最恨欺瞒,但是若是将自己指使驻军参与走私这样的事全说出来,皇帝是否真的能既往不咎?

皇帝看周同安还是一脸的难言之隐,有些生气,“既然卿没什么好说的,那就下去吧。御史台和刑部查到哪里算哪里,朕会秉公处置,若真是戚文鼎诬陷,朕治他的罪。若是你枉法,那也怪不得朕了。”

“臣知罪,臣万死。非臣不对陛下说实话,实在是难以启齿。下面的人一开始说,兵丁在驻地娶妻生子,军饷不足以支撑一家人生计,军心不定。但是朝廷实在也拿不出更多的钱财来,故而臣便打起了私盐的主意。是臣糊涂,是臣枉法,臣对不住陛下……”周同安没有办法,他知道,若失去皇帝作为靠山,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逼到此处,他只能拼死一搏,赌皇帝对他还有几分保全之意。

“你自己拿了多少?”

“这……”

“怎么?”

“这也就是最近两年的事,臣一共拿了十万贯。臣不敢欺瞒陛下,这些钱,臣愿意全部上交国库以赎罪。不,臣愿将所有家产都拿出来。臣知错了,只求陛下留臣一命。”说罢,周同安叩头不止。

“好了,你能拿出多少钱,于国事不过九牛一毛。”皇帝摆了摆手说:“你不清廉,朕一向是知道的。不过朕想不到,你的手能伸那么长,居然打起来扬州盐税的主意。这次朕饶了你。没有下回,可明白?”李翊觉得周同安对自己还是老实的,一向能实心办事,又能体贴上意,这样的人也算难得。十全十美的臣子当然好,但是难找到。太傅程明川这样的人清廉中正,却不通时务。尚书左仆射王希尧这样的人勤谨有加,不群不党,却难拉拢,始终一副不即不离的样子。御史中丞陈善耕刚正忠直,却固执己见。所以,周同安这样的人物也是不能少的。

周同安大喜过望,嘴里翻来覆去只有感谢天恩,肝脑涂地一类的话。

皇帝笑了笑说:“太子那边,朕会去说的。你以后做事要小心些。这次算是敲打你一下,你再这样出格,犯在太子手里,朕也救不了你。”

周同安唯唯称是。